旁观
雾气黏稠,伸手可以抓住一些,很凉的清晨和听不清的鸟叫声。不远处的河边有个人影,猜想是个年轻的女人,穿黑色的长裙。女人回过头叫了一声,含混不清,分不清是不是我的名字。想答应一声,喉咙里只传出嘶哑的声音,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人影跳进了飘起白烟的河里,再无声响。我想跑过去看,但双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泥地里下陷,在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从耳边炸起,是父亲,让我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去参加大伯的葬礼。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有浓雾。
直通老家的只有绿皮,车厢里充斥着鼾声和泡面的气味。邻座的小孩吵个不停,我按捺住上去给他来两拳的冲动,当然不只是因为我自认为自己勉强算半个知识分子,还有他那看起来有两百多斤的老爸让我有点心虚。想起早上做的梦,细节处随着被惊醒一概忘光,能记起的只剩穿黑裙子的年轻女人了。她不止一次的在不同场景里与我相见,以不同的方式突然出场或死亡,在我面前。我分不清是她在跟踪我的梦,还是我在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弗洛伊德说梦境是人对潜意识的映射。可这些奇怪梦境的本源来自哪里,我一时想不明白。
火车到站的时候月亮已经在西半边的天空了。出站隔老远就能看到有人在等我,我的妹妹,死去的大伯的女儿。骑一辆原先属于我大伯的红色125摩托车接我回去。我不会骑车,只得她载我。她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比我上次离家的时候更瘦弱了一些,但她身上好闻的夹竹桃般的气味让我觉得熟悉且心安,好像一切都没变,时间会随着我的离开在他们身上冻结。
没有直接回家,车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小餐馆。我妹打着手语让我先吃点东西,她是我大伯从路边捡回来的哑巴。餐馆没什么生意,除了我们只有两个隔壁服装厂刚加完班的工人。我要了碗面条,我妹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瓶,然后坐在我的对面。我想起了大伯第一次把她带回家的情景,我对这个被从路边捡来只会哇哇乱哭,然后拉在自己裤裆里的婴儿没有一点好感。而现在我居然觉得这个坐在我对面半低着头喝啤酒的女孩出落的愈发好看了,而且她身上有我喜欢的夹竹桃的味道。
灵堂已经设好,葬礼由我父亲主持。隔老远就能听到请的戏班子在唱一些我听不懂的地方戏,当然如果主家愿意也可以改唱流行歌曲,不过得加钱。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为我送行的方式是找人在我快要发臭的尸体前唱卡拉OK,就会觉得还是应该再多活几年。在书上看到过,人死之后身体机能还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也就是说,虽然你死了之后就吃不进去饭了,但还是会把那些已经在你胃里、大肠里的东西拉出来。而为了体面,就会往已死之人的肛门里塞棉花。但这是生前就已经活的很体面的人才拥有的特权。这么说来一个人生前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死后能有人往他肛门里塞棉花。我大伯的肛门里自然是没有棉花的,他甚至都不是躺在灵堂后的棺材里。
大伯一辈子也没讨到个老婆,唯一的女儿是从路边捡来的哑巴,应该算得上是可怜人了。并且他还是死于非命,是以一种相当不体面且是像我这样生活在闭塞的华北平原的人想象不出来的一种死法,当然我也不确定那些生活在发达地区的人就能想出来更新奇的死法。他在一家小型火力发电厂里当机修工,出事之前和另一名工友对厂里发电用的锅炉进行例行检查,以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假期。这次那个下到锅炉里的倒霉蛋就是他,另一个主要就是守在外面负责接应。因为接了个电话他工友离开了一小会。此时热心肠的保安队大爷路过,看到锅炉井盖被打开了,顺手就把井盖关上了。等接完电话再回来看时,井盖已经关上了,就觉得是我大伯已经干完活先走了。接着厂里是连续几天的假期,只有极少数的人留守,负责发电厂的正常运行。假期结束,我大伯迟迟没有回去报道,打电话去家里也不见踪影。直到后来检测出锅炉内的高压水介质蛋白质含量超标,才在锅炉里找到了我大伯还没被完全煮烂的一些残骸。用我父亲的话说,这种死法就是把活人放进高压锅里炖。我没见过有人会用高压锅来煮人,也不敢想象煮完是个什么样子。只心怀恐惧,以后再看到高压锅需绕道而行了。
入夜,困意袭来。我看到奶奶养过的那一只花猫一直在蹭我的腿,已经被砍掉的樱桃树又长回了原来的地方,罐子里的铜钱还安好的埋在树下。梦里的妹妹居然开口说话了,算不上好听的声音依然让我觉得新奇。但会说话好像也不全是优点,人一旦开始没完没了的说话,就会显得不太聪明。冯友兰认为人先说很多话的最终目的是保持静默。对此我深表赞同。而本就达成最高目标的夹竹桃小姐还是保持原样就好。对,我喜欢安静一点的人。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醒了,天上只有东边还有几颗星星。烟盒里的烟已经抽完了,有些难过。
两天后的清晨,阴且沉闷,一种下雨前的征兆。今天是下葬的日子,但那口棺材里其实只装了几件我大伯生前穿过的衣服。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妹妹怀里抱着遗像跟在旁边。同行的有一个隔壁镇请来的和尚,口中一直念着我听不懂的经。一切结束前,雨也始终没有下起来。送别了亲友,父亲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我闻到空气里有好闻的烧荒草的味道,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雷诺阿过来找我,这次他顶着黄色的莫西干头,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半个艺术家。(当然雷诺阿并不是真的叫雷诺阿,只是他名字的发音跟那位印象派画家很像,姑且让我称他为雷诺阿吧。)他用手语娴熟的和我妹聊了一会,然后才说有事和我商量。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啰里八嗦讲一个多小时,最后我才听出来他只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要找我借钱。而借钱是为了第二件事,他想娶我妹。理智告诉我,我不能朝这人脖子上抹一刀。
客厅里的电视正重播着《法制时空》,记者正在采访吴黎曙。
“我吃喝嫖赌一样都不沾,
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了,
唯一痴迷的东西只有文学,
对犯罪这件事,
只研究了半个月而已。”
吴黎曙如是说。
通过看法制节目了解警方破案思路,学习反侦察手段,制定作案计划。到第一次得手七公斤黄金后,此次犯罪堪称完美。如果不是再犯,几乎不可能被抓到。哪怕成为阶下囚还有记者采访。操!连犯罪界都这么内卷吗?
对于雷诺阿提出的想法,第一条被我直接否定了,对第二条不置可否。转而跟他讲马雅可夫斯基的犯罪理论。想搞钱可以多看看法治频道啊,当不了张子强绑架首富的儿子搞个十亿三千八百万,也可以去看看县里做酒厂生意的倪老板的儿子在哪个小学上学啊。
……
我第一次和十六搭话,预先找过无数借口,但都觉得不充分,不足以掩盖我要搞她的动机。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我可以一辈子不跟女人说话。
“我能给你讲个笑话吗?”
十六看着我,短发和很好看的眼睛。
“有一个花匠,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次的活需要多少化肥,一袋不多一袋不少。可这次他看着花园说需要十八袋化肥,全部完工后居然还剩了一袋,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他惊恐极了,这袋化肥开始让他心烦意乱,夜不能寐。终于在他开车经过高架桥的时候,把那袋化肥从车窗扔了出去。”
“这就完了?”
“应该吧。”
在那之后,我始终盼着十六来找我,但十六始终没有来,当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因为一些原因,十六在认识我三个月后搬出了宿舍,和我住在了一起。
天空下着细雨,我被指派去隔壁镇上的庙里取要烧给大伯的经文符纸。一切弄妥后,已是傍晚,因为下雨的缘故天黑的很快,我打着手电往家里赶。一个穿黑裙子的年轻女人叫住了我。我看不清她的脸,像是身处在一团雾气中。女人不紧不慢的跟在我身后,问我近况,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然后她让我张开手,说有东西要给我。当和我靠的这么近的时候还是看不分明她的脸,让我心里有点发毛,直到最后开始狂奔起来。等跑回家时依然不敢大口喘气,怕心脏从嘴巴里窜出来。之后才发现手里攥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枚铜钱。回过神来,阳光刺眼,窗外的天蓝的吓人。阳光洒在十六裸露的后背上,像一层薄薄的金色尘土。我的老二不听使唤的从十六的身体里滑了出来,瘫软在一边。想出去抽根烟,却只剩一个空烟盒。十六弄不明白怎么了,有些不快。为什么那些东西会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想不明白。
报纸社会版的头条被酒厂老板儿子被绑架,歹徒成功勒索七公斤黄金的新闻占据。警方发布了悬赏令征集有价值的破案线索。
雷诺阿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找到了我租住的房子。我从他那里要了根烟,但没点上。他已经剃掉了黄色的莫西干头,闲扯着不着边际的话。他说他要去南方待一段时间,交给我一个很沉的黑色书包,让我保管好。还让我没事多回去看看,我妹妹需要有人照顾,我不置可否。这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他。
十六最终还是离开了我。
她收拾着行李,我在她旁边自顾自的讲着笑话。
“小王是一个极度小心眼的男人,他怀疑去参加完同学会的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毕竟他妻子的前男友也会参加这场同学会。为此,他俩大吵了一架。小王极度愤怒,失手杀了妻子,他决定去抛尸。车速很快,车窗大开,风不停地往里面灌。等到地方后,他看到车的后排多了一样东西。他感到极度恐惧,血液几乎都要凝固起来。他看到了一袋化肥。”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我问道。
“我不会再见到你,但你每天晚上都将见到我,在这里,在你醉酒后,在你手冲时。”
雷诺阿去南方后不久就死于当地爆发的一场传染病。死了很多人,他是其中之一。民政部门通知去认尸,但因为传染病的缘故,已经就地火花了,我们去只领回来一坛骨灰。他没有亲人,也没有葬礼。我把他埋在了一颗已经枯死只剩半截的樱桃树下连同那只黑色的书包。我不敢挖的太深,因为我记起了这底下不仅有陶罐的碎片,散落的铜钱,还有那具穿黑色裙子的女人可能还没完全腐烂的尸体。
忙完这一切,我洗了个澡,赤条条的走到阳台上去,漫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