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如何爱ll:读《两地书》有感
心心相印
许广平和鲁迅通信之初,他们都在北京。许广平是大二的学生,鲁迅是兼职讲师。鲁迅每周要去许广平就读的女师大上课,许广平是“每每忘形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语言,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可见他们在课堂上的互动不少。好容易许广平和同学一起“探检'尊府’”,造访鲁迅,却“总有几个各样的客在坐,所以只能论到天气之好坏,风之大小。”于是,许广平心中的块垒,鲁迅积极的回应,这些属于他们的掏心窝里的话,还是要通过书信来说。这一说,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活泼。书信就是他俩独处的空间,他们创造并享受这样的独处机会,在其中感到大欢喜和大自在。
用写信的方式谈恋爱是多么美妙的恋爱。不动声色地投石问路,渐渐放肆地调侃笑闹,情不自禁地探检想象,迫不及待地盼望私聊……这潜滋暗长的情愫一一记录在册,谁也赖不掉。在当时排解了自己、情怡了对方。在过后留下了痕迹,留下了无穷的余味。这其中的婉转的滋味与曲折的经历,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里,人们很难享受到了,这真是十分遗憾的事情。
当代无鲁迅,不要瞎比方!
在“北京”通信中,许广平是迷茫的学生,鲁迅是引领的导师,他知道许广平的很多忿懑,并耐心地加以开导。
在“厦门—广州”的通信中,他们相隔遥远,却相互取暖。在生活上,鲁迅自觉接受许广平的督导,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什么、能不能跳过带刺的铁丝网、晚上不可以冒险去发信、不许因为受到“诰诫”而有所隐瞒……在精神上,鲁迅解剖了自己半生的“失计”,说出“我可以爱。”还诉说自己受人攻击的愤怒、工作环境中种种不如意。许广平帮助他排解,也指出他的问题,还叫他有牢骚尽管向她发,怕他憋屈。鲁迅说:“我觉得H.M.(他们私下称许广平“害群之马”)比我有决断得多。”许广平也把一地鸡毛的工作告诉鲁迅,接受他的指导与建议。
“在上海—北京”的通信时,夜里,鲁迅坐在北京的书房写信。他写道:“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作谈天了。”独自在北京的鲁迅想起他们曾经在这个书桌边谈天的情景。而今却天各一方,只能靠写信谈天,那丝丝的惆怅与浓浓的想念,不经意就在花笺上弥漫开来。
什么是睹物思人、什么是触景生情?是距离给相爱的人思念的机会。有一句话流传很广,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什么才叫作陪伴呢?是两个人早晚形影不离?还是两个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心心相印?我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两地书》中有异地爱侣最温馨的陪伴,从中可以读到他们最长情的朝朝暮暮。
请让我来守护你
在“广州—厦门”通信中可以看到,许广平在前往广州的船上就开始一封一封写信,把自己在船上遇见的同舱、遇见的活动、吃与睡,事无巨细都告诉鲁迅。在“上海—北京”的通信中,鲁迅才上了火车,许广平就开始一段一段写信,车开了半个小时、车到了济南、车到了天津……真是车在走,她的心也跟着走。鲁迅的信也一样,把自己一路上哪里得座位、哪里得床鋪,哪里遇见谁,一一告知。
他们很多次抱怨信走的太慢,偶尔庆幸信走的正常;有时候说今天该收到信了竟然没有,有时候说今天一下收到几封,好不欢喜;有时候这边写完了、甚至封好了,还要拆开补上一段,那边收到后喜不自禁,说多多益善……常常几封信发出去了,才陆续收到前面的那些信的回信。在他们的每一封信的开头,都郑重其事地先讲:今天收到你几号的信,前面几号、几号、几号我发了信。每一封信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恐有遗失,不断地相互提醒。
多少生活在一起的男女常常相对无言,唯有刷屏,你没有耐心听我的琐碎,我没有兴趣听你的奇闻,各自只关心各自的事情。他们通过书信参与对方的每时每刻,也让对方参与自己的每时每刻。因为,他们感兴趣对方的点点滴滴,也自信对方感兴趣自己的点点滴滴,而且内心是迫切的。
可以一读再读反复读的书
当许广平称自己是“时代的落伍者”时,鲁迅说:“来信所说'时代的落伍者’的定义,是不对的。时代环境全部迁流,并且进步而个人始终如故,毫无长进,这才谓之'落伍者’。倘若对于时代环境,怀着不满,要它更好,较好时,又要它更更好,即不当有'落伍者’之称。因为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他认为许广平不仅不是落伍者,还是一名改革者。
当许广平起草训育会的章程没有做好,开了三次会还没有定下来。她写信说“可见我能力薄弱”,鲁迅否定了她对自己的否定,不动声色地告知她写好章程的门径一、二、三,而后说,你看我都不会,即使会也只是会做章程者而已。他认为不会做章程根本就不是事。
有很多人在爱人低落的时候,也会说“你不是'落伍者’”,也会说“不会做章程没什么大不了。”而鲁迅则让许广平心服口服地确信自己不是一个落伍者,甚而至于还是一名改革者。他细数出写好一个章程需要作出的一、二、三的准备,仙人指路后告知:你看这些连我都不会。这样的开导多么温暖人、鼓励人啊!这其中固然有鲁迅说话的水平、艺术,关键是有心,是格外在乎心上人的感受。
许广平在广州写信说,收入不多还有各种苛捐杂税。鲁迅问:“够用么,我希望你通知我。”许广平说:“我会量入而出,我没有开口,你不要用对少爷们的方法对付我。”鲁迅说,“得不到你的同意我不会用对付少爷们的方法的,只是你肯定不会开口,我也没法子。”
许广平希望鲁迅离开厦门来到广州,她在信中讲了来到广州的种种好处。但在信尾,她说:“我这信,也因希望你来,故说得天花乱坠,一切由你洞鉴可矣。”鲁对许广平想辞职、想去汕头谋事,鲁迅表达自己希望她留在广州和自己在一起的愿望,并分析其中的利弊,然后由她自己决断。
当鲁迅说“希望你通知我”时,我还想他是不是有些直男,还要怎样通知呢?待看到许广平回信,说“不要用对少爷们的那一套对付我”,才知道鲁迅对许广平的了解比我多。他用真诚和尊重,顾全她的独立和自尊。许广平也一样,我需要你,但不强求你。他们都懂得尊重,给予的时候不一相情愿,要求的时候不强人所难,给对方充分的自主与自由。就如舒婷的《致橡树》中所写:“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树,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样的爱情,是当下很多先看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的现代人体会不到的。
里面的背心是她织的,鲁迅最喜欢的照片
许广平给鲁迅织了一件毛背心,还刻了一枚印章,一并寄给鲁迅。鲁迅一收到包裹,就回:“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我要把你织的衣服穿在外面,让人人都看的到,这情话说的多么熨帖!至于印章,鲁迅说材质是金星石不是许广平认为的玻璃。还说:“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旧有的一盒油太多,不合适的。”旧有的印泥配不上你为我刻的图章。浪漫的不只是言语,而是行动。
许广平对这份藏在骨子里的浪漫是领会的,她在信中说:“穿上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袄,棉袍……'这样就可以过冬’么?傻子!一个新图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其娇嗔之态跃然纸上。还没完呢,鲁迅后面的信中还说:“特买印泥,亦非'多事’,因为不如此,则不舒服也。”你的厚意,当以我的深情相报。许广平读到这里,想必为鲁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了。
在“上海—北京”通信时,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鲁迅刚刚上了火车,许广平就在家给他写信,告诉他自己“绝对没有四条胡同”(估计是眼泪双流的意思)。鲁迅回信说:“未曾四条胡同,尤其令我放心”。他们分别前一定打过赌,鲁迅说:你不要在我走后,眼泪在脸上淌出四条胡同来啊!
鲁迅在北京“走了三家纸舖,得中国纸印的信笺数十种”,“也并无什么妙品。”挑出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给许广平写信。过了六天,“又买了一些笺纸”,用来写信的“这便是其中一种。”几年夫妻,写封信为用什么信笺还要费一番心思,可自己费了心思却不愿对方费心思。在一封信中写道:“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笺纸,确也选了一下,觉得这两张很有思想的,尤其是第二张。但后来各笺,却大抵随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义理,你不要求之过甚,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至无端受苦为要。”其时许广平是位准妈妈,他不舍得让她思虑伤神。体帖是最动人的浪漫。
鲁迅在《两地书》的序言中,说他们的信里,“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是,却有的是无处不在的浪漫。
有些人所谓“不会浪漫、不懂浪漫”,其实是不想浪漫的借口,是爱的不够的结果。如果爱,就会不师自通地制造小浪漫、小情趣。如果说鲁迅是文化人,自带浪漫的气质和情趣的能力,那么,那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数学家陈景润的浪漫不是先天的吧?本公众号往期有文《听由昆讲陈景润我泪流满面》,可以证明。浪漫不是死呀活呀,也不是花呀月呀、爱呀亲呀的诗,也不是鲜花、礼物、甜言蜜语。浪漫是基于深深地了解对方的需要,把它当作自己的需要,并精心营造出满足这种需要的时刻、事件、信物。它不复杂,却非常珍贵。这样的浪漫需要彼此懂得并珍惜,才可以持之以恒。
不要看字,要看态度。
我在34年前第一次读《两地书》,这是第二次读。虽然已经超过了他们写《两地书》的年龄,也能体会信中的各种意味儿,但是,我所体会到的鲁迅先生和许广平先生如何爱还不只这些,那样的关切、那样的理解、那样的默契、那样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那样的淘气与活力四射……我怎么写,也不及原书中体现之万一。重读《两地书》,最大的收获是懂得,如果爱,就要像他们那样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