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 || 读徐晓《半生为人》有感（2）
在《半生为人》这本书中，徐晓与周郿英的夫妻情让人感叹，而徐晓和朋友之间的情谊，同样让人动容。
在《无题往事》中，徐晓记录了她和赵一凡的情谊。
一凡是徐晓的人生导师。在全国人民只有“语录”可读的年代里，徐晓通过一凡读到很多外国文艺作品，在当年这些作品是禁书。读书、读文学书、读外国文学书，这让徐晓“觉得自己很浪漫，很理想，甚至很贵族，很文化。”这对于在少有的精神浸润中长大的徐晓来说，非常宝贵，甚至影响了她的人生轨迹。在他们都经历过监禁与平反的历程中，受过两年牢狱之灾的徐晓，也是在一凡的启示下走出坐牢的阴影，从黑夜里走出来，在平反后对自己及其经历有清醒而客观的认识。是一凡让徐晓懂得人可以自救，人也只能自救。后来，她不再是需要一凡呵护的孩子，她离开一凡，独自走远，没有纠缠，没有牵绊。但她依旧关注着一凡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如何投入商海，如何被人利用、别人如何把对他的利用当作是对他的恩赐，如何“走出几十年来身处其中的理想主义王国”，体验“平常人，平常心”。
徐晓在一凡的面前，总是“芝麻西瓜一股脑儿倒出来，如同倒入一个没有底的篮子，不管多么琐碎和无聊从不觉得不好意思。”受惯了一凡宠爱的徐晓，霸道地希望一凡为她而活着，因为“只要他活着，我总可以被一个人当作女孩儿”，有人呵护、有人理解、有人容忍。她感谢命运给予她的这份得天独厚的馈赠。直到一凡生命最后阶段，她刚生完孩子，还像女孩一样来到他的病床边，拉着他枯槁的手，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她的新生儿的体重、大名、小名、出生时让她失望的丑陋样子......看着这个一直懂她，曾经在自己生命中无比高大的男人，生命一点一点流失。她相信，不管他是已经死去还是活着，他都像一座界碑，永远矗立着，为她守望精神的家园。
也许人真的有一个精神家园，可又有谁为其生死守望？我突然理解为什么徐晓为一凡写的是《“无题”往事》，因为有一种情谊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徐晓与一凡的深入交往，自了解到一凡拖着残疾的身体、冒着风险，在文革时期有意识地收集大字报、手抄报、传单、地下刊物开始。一凡临终有遗愿，把所有的收藏交给她来处理。遗憾的是，一凡逝世时正赶上徐晓生产尚未满月，没有及时处理一凡的遗物，导致一凡的收藏被无知的保姆当废品卖了！这错失，无情地割断了徐晓与一凡可能存在的联系，徐晓无比“懊悔、恼火、心痛欲裂，甚至有一种出卖或者背叛一凡的感觉”。可是，即使所有有形的东西都消失了，那可托的情怀，依旧滋润人心。
在《我的朋友史铁生》一文中，徐晓写了和史铁生相识、相知的美好缘份，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具体的、实在的、在北京一个大杂院中普普通通的平房里活动着的史铁生。”
他们有一个很戏剧性的相识过程。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孩子，失魂落魄地坛公园寻找自我，他的膝盖上总是摊开一本书。一个背包里用旧报纸包着禁书的女孩，每天路过地坛公园去上班，有时候她在地坛读一会儿书。因为书，他们彼此注意，书引起了她“寻觅知己、倾吐心声”的渴望。她主动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禁书，对他说了很多那个年代可能惹火上身的话。他听，也谈，然后吓唬她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她也吓唬他：“这里没有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到你头上。”就这样，他们成了交心的朋友。
徐晓是这样理解史铁生选择写作，“并非因为这条道路更加轻松，而是因为命运的坎坷使他倍感人生的忧郁与孤独。”因此，“他的作品总带有一丝伤感的情调。这种伤感，不是那种使人落泪的伤感，而是令人无可逃避、无可奈何的伤感。”徐晓懂得这种伤感。徐晓这样理解人们眼里史铁生的成功，“他活着，而且快乐，是因为他在写，而不是因为他写得成功。就像他在爱、在恨、在悲伤、在欢乐一样，他在用笔完成生命的过程。”“他的自我满足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寻找的喜悦，用他的话说，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重要的是找而不是找什么。”徐晓懂得这种寻找的快乐。她懂得，对于史铁生来说，成功和喜悦与付出的艰辛相比微不足道。
徐晓看着史铁生从黑白分明变得包容，他从爱情要么是100分要么是0分，到懂得“任何观念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重要的是要符合双方的意志，强加是最错误的。”她看到他为朋友的意外死亡失魂落魄，不断念叨“她有爱人有女儿，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徐晓懂得，“不是他要这样说，而是他想不到可以不这样说。”她看到他那么爱吃爆猪肚，那么好的胃口与兴致，欣赏他关于吃爆猪肚的高论：“只要是喜欢，吃爆猪肚与登珠峰给人的享受是一样的。”“二者的目的都是为了某种满足——英雄欲和食欲的满足。”
然而，史铁生的善良、智慧、豁达、隐忍，是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难造就的！当他有过不去的坎儿、来到徐晓家时，他什么也不说，徐晓夫妇什么也不问。徐晓的丈夫周郿英把他带到故宫墙外的筒子河边，对他说：“你是条汉子，活着就应该痛痛快快。活不下去，我推你一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能不能闯过来，全看你自己了。”这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理解和安慰的方式，让我震惊而又感动！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史铁生坚强地走过来了，在周郿英身后又活了很多年。我相信，支持着史铁生痛苦地活下去的理由可以有N条，这深入骨髓的理解、生死可托的友谊在其中一定占有显著的份量。
在《有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不安》一文中，徐晓向读者介绍了一名“远远近近磕磕绊绊，一直交往快三十年”的女朋友李南。比起其他的记述友谊的文章，这篇文章读起来让人轻松多了。李南的存在是如何让徐晓感到不安呢？
李南似乎不太会经营物质，以至于她决定把一处房子卖了再买另一处房子时，得到共产主义式人际关系中的朋友们不遗余力的反对；她也不太会经营感情，嫁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转眼被人抛弃；她甚至不会经营身体，找一个江湖医生植牙，交了全款，做到一半医生跑了，留下满嘴的金属桩；她还不会经营日常生活，独自一人过着清汤挂面的日子，捡别人淘汰的衣服穿时，好一点的送给小保姆，小保姆不要的才留给自己......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真是让人不安，让人为她担心。
但是，就是这个李南，和徐晓可以相互拒绝对方，甚至不用考虑表达方式。“如果她不喜欢谁，不是千方百计地掩饰，而是千方百计让对方知道。同样，喜欢一个人她也会毫不保留，替你包办一切，包括替你得罪人。”她没有钱却常常出手阔绰，可以放下牙不治，过每天吃清汤挂面、穿二十年前的时装的生活，而把所有的钱用来资助朋友。她天天无所事事，一旦朋友有事，她总是义无反顾亲历亲为，比自己的事情还上心。她有时候也用功，写着当年知青插队的故事......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还是让人不安，让人为自己担心。
因为，徐晓看到，李南这个上过天堂入过地狱的朋友，“看破红尘却从不消沉，走路总是高昂着头，目光明亮，身板也挺拔。既不围着有名有钱的人，也不刻意回避有名有钱的人，更不用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犯踌躇，那份坦然和从空别人装不出，也学不来。”“她用不着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就一步到达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这份超脱不是悟性是天份，不是修炼是直觉。当别人行走了二万五千里，绕了一大圈，焦虑、愤怒地回到原点，只有李南原地不动坐享其成。相对照下，这让多少人为此不安！
人生中能有赵一凡、史铁生、李南......那样，道义相砥、过失相规、情怀可感、生死可托、荣辱与共的朋友，真是上天的恩赐。要怎样的修为，才能够拥有如此让人傲视一切的财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