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喜
相遇2 陈明章 - 花漾 电影原声带
走在山上的时候，雪有点化了，露出枯黄的草梗。穿过这座山林，就到我同学家。二十多年前的村小同桌，是我人生最早的小女友。但我们结怨也有近二十年了。
小学开学第一天，许多新生哭哭啼啼要回家。忽然，一名小女生起立，斥责：“哭什么？都以为自己还小呢！而今以后，都要靠自己啦！”声音清稚，却很严正。
大家初初入学，都有些怯生，被她这么一训，竟吓得吞声不语。我好奇，盯着她望。红花小夹袄缀着补丁，袖口套着蓝布袖套，两根麻花辫齐整整，眉眼细长，两片薄唇紧紧抿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眼神掠过我，不知哪里冒犯她了，竟然白了我一眼。气死我了，我又不是那群哭哭啼啼的小孩！暗暗发狠，等她眼神再飘过来，我要狠狠白她一眼，迅即扭头再也不看她，一辈子都不再看她。然而，她也深谙这套把戏，坚决不给眼神接触机会。
没想到，老师安排座位，竟将我们排成同桌，我很快找机会白回来了，这下轮到她心心念念盯着我看。眉来眼去之间，成为朋友。
小升初之前，老师让我们相互结对帮扶小组，她数学好，我语文好，自然凑在一起。约正课前于河边柳树下接头，一起预习新课。放学后也不忙回家，一起做家庭作业。
不知何时起，相互写信，课间还要传小纸条。集了满满一纸箱，虽然基本都是废话，但不知为何我们就有那么多废话可说，而且是必须要跟对方说的心情。夜晚睡前，等头发干，伏枕上写信给她，类似今晚又吃豆米饭，颜色是好看的，但味道实在不佳。她回以，豆饭，红薯饭，总归是常态，不然还有什么可吃呢？耐心等等，到秋天，可以做板栗饭。或，今晚这么闷热，怕是有暴雨，你明朝上学山路不好走呢……现在想起来，微微有些惊讶，那简直如同初恋一般的情意相往。
那时我家有成片果林，我每天带各种果子给她，挑选最好的。她每天给我带朵栀子花回报，虽然我家也种有栀子花树，但我从不说破。我们都用手绢包着，从不当面递交，即使同桌，也要悄悄放进对方书包里。手绢二天洗得干干净净，又包着心意还回来。上课时，花香漫溢，忍不住要微笑。但我们从不谈论这些，各自私心忒忒地欢喜着。
只有一次，河边温习功课时，她于书袋取书果子滚落，瞬间脸红了。那真是尴尬，我也顿时难为情。
一次妈妈去看望外婆，我邀她来作伴，看到门前栀子花树，她叹了一声，没说话。又参观果林，叹道，你们家真是好光景。随即又护卫地，我家今年棉花也开得热闹，稻子也结得沉甸。
她真是能干，凡事有条有理，叫我灶下添火，她先把米饭蒸上，随即洗菜切菜，米饭蒸一道熟，打起来沥米汤，空出锅正好炒菜。开饭前，先盛两碗米饭，菜也分拨两份，端碗橱收起。跟我说明早做早饭也是新鲜，不是剩饭剩菜的败兴。
晚饭后天色还早，去河边洗衣，她用肥皂轻轻搓洗，又教我，衣领袖口易脏，但不能大力搓洗，否则一件衣裳没穿多久，衣领袖口就破败了，可惜了。望望她身上浅蓝布衫子，洗旧发白，衣领袖口还是完好。很是佩服。
山路还是旧时模样，雨雪霏霏，泥泞难行。拎着腊肉和鱼，走走停停。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她，还是小小女子的她，每天踏着这山路前往学校，有下雪的冬天，也有落雨的春天。那时，我们那么要好。
前阵在县里遇见她同村乡邻，也是我们小学同学，说起她境况不好，患病已久，家里拖得一贫如洗，丈夫又车祸去世，留下个遗腹子。
他说，我跟她提起你，她说她不记得了。
夏天，小升初报名，费用15元，老师催问还有哪些同学没交，再不交，就不能参加考试了。她深深垂头，将脸颊掩于臂弯。晨读时见她脸上有掌掴的指印，不敢问，也不能问。
晚间给她写信，过年压岁钱我都存着，不多不少正好15元。她回我，去初中读书要住校，开销不比小学里走读，你的存款恐怕很快就要报销。
我背着替她交了报名费。她得知却涨红了脸，骂我，多事，谁家出不起这15元钱！又急急找老师讨要，但钱已经交到乡里，不可能退还。她性子有那么烈，竟跑了十数里山路往乡里讨要，然而已经交到县里，无论如何，钱是回不来了。
她这一路肯定是哭着回来的，眼睛肿得那么厉害，累得站不稳，扶着校门口的梧桐树，萎顿不堪，然而，还是提起气力把我臭骂一顿。骂我白白浪费了15元钱，多可惜。我要她去参加考试，不考试才真正浪费了。可是她不肯，反问我，万一考上了呢，我要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路，你再不要为旁人做主，不是你想给，人家就能接受起！谁的路不是自己去走呢？偏你多事，白白浪费钱！
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于人生实在无能为力，15元钱好像天那么大的钱。我也是咬牙切齿才拿出来的，她却怨我。再也不理我，每每找她一同做功课，她都决绝走开，叫我不要做浪费的事。
在考场见到云喜的名字，心情很黯然。最后一堂课结束，我们列队去乡里看考场，她收拾书本回家，那是怎样的心情啊。她是个骄傲的小姑娘，却也是爱哭的小姑娘，必是于这山林间哭泣着踏上回家之路。
穿过这座山林，就到她家了，少年事如乱云般涌上心头。经历之后，才懂得，如果考上了呢，是呀，那样会更加难过，触及，却要无奈放弃的人生机会。她性格就是那样清绝，得不到的，宁愿掐灭心中火焰，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的护惜之情。
想起许多年前，开学第一天，许多新生哭哭啼啼，那个小姑娘起身，斥责：“哭什么？都以为自己还小呢！而今以后，都要靠自己啦！”那样清稚的声音，那么严正有力，叫人无言以对。
我站在瓦檐下，雪水滴答，静立良久，将年货放下，顺原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