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氏文化】父亲的战争,父亲的故事 ( 文/郁强)
文/郁强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每当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我的心中总会涌现出无限的感慨,眼中也总是会噙满热泪,脑海中不时地跳跃出一帧帧鲜活的场景:一队队年轻的志愿军战士,头戴伪装帽、肩扛枪支、背着背包、打着绑腿,正冒着空中敌机的狂轰滥炸急速行进在鸭绿江大桥上的悲壮场景。它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今年的7月27日距朝鲜战争结束已过去整整60周年了。63年前,面对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的公然挑衅,年轻的新中国没有被吓倒,以毛泽东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果断决策,毅然决然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自1950年10月25日起首批数十万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保家为国、保卫世界和平,告别了亲人、告别了家乡,投身到了朝鲜半岛那三千里江山的血腥战火之中。在这年轻的队伍之中,就有我父亲年轻的身影。
| 一叠发黄的老照片 |
从我开始记事起,便对那场战争就开始有了模糊的记忆。记得那时候在家中的客厅、父母的卧室常年挂着许多镜框,里面镶满很多关于那场战争的黑白相片,规格大小各不相同。父亲当年曾是志愿军某部专职绘制军事地图的侦察兵,因为有在机关工作的经历,父亲也就有机会得到了那些普通士兵很难见到的珍贵相片。每到逢年过节父亲便会取下那些相框,轻轻擦拭掉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其中的一部分拿出来,再从另一只发黄的牛皮纸信封中拿出另外的一部分替换上去,数十年来都是如此,反反复复。这时,我们几个孩子通常会帮着父亲一起整理,年幼的我也时常对着相片向父亲问这问那:
“这个举着双手投降的外国人是谁?怎么身上背了那么多东西?”
“美国鬼子,是个飞行员,被志愿军打下来了,跳伞落到了我们团的防区,俘虏。”
“那个倒在大卡车前的是谁?”
“那是我们的志愿军,汽车连的一个连长,公路被炸成大坑,车子过不去了,下来勘察情况时被敌机扫射牺牲了。”
……
相片很多,每年反复更替,讲述的故事也不断更新。每到这时父亲常常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而悄悄落泪。特别当他看到那些单人照时,情绪更是难以抑制,因为那些都是他曾经熟悉的战友啊。而其中的很多人已在战争中牺牲了,长眠在了异国他乡。为此,母亲常常过来劝慰:“不要放进去了,收起来吧,免得经常流泪。”
但是,其中有一张相片,面对我们的提问父亲的回答却一直含糊不清,一直不愿作正面的回答。这个谜团一直在我心里埋藏了许多年。
战争终于结束了,父亲回到了阔别三年多的家乡。当爷爷奶奶看到父亲竟然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家门口时高兴的几乎要疯了。母子相拥,奶奶一遍遍抚摸着父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年父亲二十四岁。
| 一张迟到的“烈属证” |
回乡后父亲被分配到某镇粮管所当负责人。经历了战争洗礼的父亲对工作表现出格外的热诚、负责。那时,粮管所是个对百姓的生活非常重要的部门,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每一颗粮食对每个中国人来说真是比金子还珍贵。为了更好地掌握辖区内特别是孤寡老人、五保户的真实情况,父亲需经常带领工作人员到各处走访调查。这其间还有两段故事,父亲常常跟我们提起。
有次,父亲走访到山北的一户“五保户”,是一对孤苦伶仃的老夫妻俩。但在他家厅堂的墙上挂着一张年轻人的相片,父亲看着似乎有点面熟,看样子应该像是他们的孩子,可既然有孩子,怎么又会是“五保户”呢?父亲琢磨着,几次想开口,但一直欲言而止,怕无意间会引起他们的伤感。但有一天,父亲终于还是开口了:
“老伯伯,墙上相片上的是你们什么人?”
面对父亲的提问,老夫妻俩顿时陷入痛苦的回忆。同时又用一种充满希翼的语气回答:“是我们儿子,抗美援朝去了,听说同他一起出去的都早已回来了,可我们阿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好几年了也没给家里来信了,难道你有他的消息?你认识他?”
听完他俩的叙述,父亲的心里一阵颤抖。
随后,父亲赶紧走访了许多战友。当把阿根早已在朝鲜战场牺牲的噩耗告诉他们的时候,老俩口立刻瘫坐在凳子上,许久不能缓过神来。希望的突然破灭让老俩口紧紧地抱着眼前这位自己孩子曾经的战友失声痛哭,久久地不愿松开。
后经父亲不断寻找证人,搜集资料,走访相关部门,终于把那两张迟到了多年的“烈士阵亡通知书”“烈属证书”送到了战友父母的手中。老夫妻俩也有原来的“五保户”转为“烈属户”,生活待遇较此前有了稍稍的改善。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交代。对此父亲感到十分欣慰。
| 一枚不寻常的金戒指 |
父亲是位心底善良而富有爱心的人。那时,在他工作的辖区内有一位孤独的老奶奶,也是“五保户”。年事已高生活不便,父亲便每月把老奶奶定额的几十斤口粮送到她家,顺便再陪老奶奶聊会家常。时间久了双方也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了表示对父亲的谢意,有一天,老奶奶突然拿出了一枚珍藏了数十年的金戒指对父亲说:“小郁,我年纪也大了,这枚戒指放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留个纪念吧”。父亲当然是不肯轻易收下的,几次三番推辞不了,只能勉强答应:“阿婆,那你就先放着吧,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拿的”。没有想到正是这枚不同寻常的戒指在不久的将来给我父亲及他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不久后爆发的反右运动的风暴席卷全国,父亲最终未能躲过冲击,起因恰恰就是那枚戒指。一天,一位多年不曾谋面,记忆也已感模糊的战友来到父亲的单位,说有急事远行,刚巧路过这里,想向老战友借点盘缠。于是热心的父亲就想起了那枚金戒指。
事情大约过去了半年,一天,上级有关部门突然派员通知父亲,因有通敌的嫌疑需立即停职接受调查。后来父亲通过办案人员的讲述得知,那位借去金戒指的,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相片中父亲一直不愿作正面回答的那个战友,因参加敌特组织而被捕。办案人员在他身上搜出了那枚金戒指。父亲因向敌特组织提供经费而最终被定性为“四类分子”,于1962年下放回到老家郁家桥。期间父亲对组织的“从轻发落”一直感到气愤填膺,甚至觉得这是组织对他人生最大的羞辱。他曾多次面对着办案人员拍案而起:“如果我资助敌特组织那我就是特务,应该判反革命罪,应该要拉出去枪毙,把我划成和地主富农一类的'四类分子’,你们这是办的什么案,简直是胡闹,简直是在犯罪!
| 对战友的缅怀 |
父亲一生中不管自己处在何种境遇之中,他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对战争的回忆和对战友的思念与缅怀。86年,我当兵来到浙江,父亲曾多次来信告诉我,有机会一定要替他去看看在“一江三岛战役”中牺牲的两位同乡战友,(1955年,为一鼓作气解放台湾,部分回国的志愿军部队直接调往浙江、福建前线,备战解放台湾。)我不敢怠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浙江椒江海门的一江三岛烈士陵园那密密的墓碑丛中找到其中的一位,墓碑上镌刻着:赵生洪烈士,江苏省江阴县人,生前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突击排尖刀班班长,……牺牲时年仅24岁。当我把这消息告诉父亲时,他很欣慰,并反复询问,有没有替他鞠躬?献花了没有?好在这些我都做了。父亲还再三叮嘱,有空再去帮他找找另一位战友。后来我确实也去找了,但终究没能找到。现在写这段文字时竟然连名字也已忘了,真感到愧对父亲。
赵生洪是家里独子。儿子牺牲后他的父母生活相当艰苦,晚年体弱多病。每年过年两位老人就会拿着那本早已残破发黄字迹模糊的烈属证到乡民政科,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通常总是表现出很忙碌的样子,先是一句:“你们怎么又来了?”然后一番解释:乡里最近财政也很困难。最后终于大笔一挥:同意补助人民币50元。多年来一直如此,直到两位老人双双故去。父亲每次提到这事,他的心里可是比两位老人还要难受。
| 恬淡的晚年生活 |
晚年的父亲也常常对着那些发黄的相片和那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进入沉思,也时常与我谈到他过去面对遭遇时的感想:“志愿军的司令员都被打到了,我一个小兵蛋子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幸福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才可怜呢,委屈呢,现在还有几个人能想起他们?”。当我向父亲提到文革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不主动去寻找组织要求恢复一些待遇时,父亲呵呵一笑,淡淡地说:“最困难的时候都已过去了,如今你们也都长大成人,由它去吧,我也已习惯了”。父亲一直坚信:历史造成的误会政府会慢慢考虑的,只是志愿军人数庞大,一时也顾不过来,作为个人无需再给政府去添麻烦。正像父亲每当看到有人因自己曾经立过什么功,当过什么长,为了某项待遇未能落实而东奔西走时的样子,父亲总是不屑一顾,轻声一哼。
每当听完父亲讲述这些事情时,我的心情总是十分复杂。多年前,我看过一本关于讲述朝鲜战争的文学作品,它的最后有这么一段文字:五十年后的今天,美国人还在朝鲜尽力寻找他们每一位阵亡者的遗骸,而我们对每一位活着的志愿军战士又怎样了呢?
值得高兴的是,近年来政府对普通志愿军老兵的处境给予了很大的关注,生活待遇已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是,真正还能享受着这一待遇的志愿军老兵还有几个啊!
如今,战火的硝烟早已淡去,但朝鲜战争给国人的记忆却还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鲜活,那么的自豪。我想,朝鲜战争主要有两个伟大的意义,首先,它向包括美帝国主义在内的全世界人民表明了:即使是尚处在贫困中的新中国,在维护国家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及世界和平上的能力与决心。其次,使美帝国主义懂得了什么叫“收敛”,使周边那么多的兄弟学会了什么叫“尊重”,也使得我们在过去曾经的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建设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国际环境。正像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所说:“它雄辩地证明: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以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再过几天就是朝鲜战争胜利60周年的纪念日,在此写下这段文字,衷心祝愿所有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们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向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及已作故的志愿军老战士们深深地鞠上一躬。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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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
郁强:澄江郁氏38世孙,江苏省江阴市新桥镇郁桥村(澄江郁氏发源地)人, 1966年7月出生。1986年至1990年在海军部队服役,历任通信报务员、连队文书。1991年至今在江阴市邮政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