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记忆
常州记忆
■王培柳
我在常州待过,这算不上快节奏忙碌的城市。
而我待的那地方是城郊,也就是能看到河塘或稻田,也能看到工厂上班下班的景象。我待的那地方有一片桃树林,可惜的是我到常州的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份了,远远望过去,桃林已经一片萧杀。可在我的眼里,这里还算是有奇迹的——苏北估计在此时早见不到什么树叶了,这里却依然能见到“绿”,比如在北方很少见到的樟树,这里居然枝繁叶茂;再比如田里的青菜,苏北在此时,可是踪迹难寻。
偶尔有闲空,我便沿着一条当地人叫丁浦河的堤岸走。河不甚宽,却有船往来。一般我闲的时候多是在路灯亮起、路上行人罕见的那会儿,立在码头不远处,依着船,身影倒映在河里,看远处的风景时,思绪不免缠绵起来。此时发发呆,更觉江南的美景里多了一层诗意。
儿时每读到有关江南的诗词,总梦想着有那么一天,能到江南的石板桥走走或划一划乌蓬船。现在身处画中,可有给我作画的人儿?只是眼前的船,几乎都一色的大小,有排着队等卸水泥,也有的船空了,却还没有离开,聚集在码头的另一侧。这空船和有货的船我偶然发现是不一样的,有货的船上能见到人,而且远望船上有一种灯泡亮着幽黄的光,似一阵微风吹过,随时都能吹灭了似的;而空船却难觅人影,孤苦无依的样子。就有那么一回,我倒是想踩着那跳板走走,脚步还没踩上那窄窄的如弹簧般的跳板,一条锁在船舷上的黑狗突然跃起,挣着铁链冲着岸上的我狂吠不已,惊得我浑身哆嗦。此后,我再不敢有上船的想法,对船家的生活只能抱着一种羡慕的观望,停留在岸上。
我脚下站的地方是一处卸水泥人歇脚喝水的简易铁皮棚,这能挡住微寒的风和风卷起的尘沙,而不大会打到脸上。此时,下班的人多吃了晚饭,在跳舞或散步吧,而眼前卸水泥人的生活却才开始。只见每个人都蒙着一块布在后背,搭到脑袋,然后接过与另一个人抬起的水泥包,腰一躬,随即一转手,那水泥包似乎便轻轻地翻转到后背上。这群人中,有一位瘦弱的女子,和一群男人们在往岸上背水泥。我惊讶她的力量,假如让我去背,也许背几包就会累瘫的,更不说来这挣钱了,怕是连自己也养活不了。甚至那弹簧般的跳板,我也是绝不敢背着水泥走的。即便她过来喝水,那泥灰抹了一脸,却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只有一双大眼睛朝我笑着眨了眨。
我不自主地也朝她笑了笑,笑完之后,有一丝尴尬,因为我们并不认识呢。女人怎么能挣这个钱?也许她身后有一个家很需要她的钱来养活吧,也许她实在是找不到工作,便来这里出售她的力气,也许……她每次来喝水,也是匆匆饮几口便离去。我从她的背影,从她走路的样子,认定这是一个非常能吃苦的女人。从那些说笑的男人嘴里听得出像是四川的,可是她不说话,除了上岸喝口水,便又转身踩上那跳板,一包接一包地往岸上背。
不到河边看风景,我也会自己到菜场买点菜做上一顿解馋的饭,算是找点事打发冗长而枯燥的时间。对菜肴的追求,我认为烧得好吃即可。平时到菜场里,青椒土豆洋葱豆腐,随便搭着买了就走。
那是一个并不算冷的周末,我写了一天的文字,过于疲倦。忽想起午饭还没吃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来到菜市场,菜市场里人并不多。我匆匆挑了几个土豆,几个洋葱头。我喜欢用土豆烧汤,亦喜洋葱头炒鸡蛋,省事简便。我付了菜钱,刚一转身,菜摊前的灯泡下,有一个女人盯着我看,而且带笑。我有些奇怪,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在常州这地方,我并不认识什么人,可她似乎认识我。
“你还有土豆没拎!”这个女人提醒我。
“哦——”我低头一看,果然漏了土豆那只袋子。
“你怎么到现在也没烧饭呀?”女人这样一问,我便铁定她是认识我的,可她是谁呀?
“你?”我觉得自己很失礼,却是真的想不起她是谁或是在哪见过。
“不认识?你不是常到码头去的嘛……”女人还没说完,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扛水泥包的女人。此时更真切地看清眼前这个女人,这红棉袄包裹的纤瘦身形,让我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扛起那水泥包的。女人脸上的笑容里,不带一丝泥水的真切,我又想到她喝水时的那双被泥水包裹的眼睛。她和我一起出了菜场,我这时才发现女人的性格是非常开朗的,与扛水泥包时完全判若两个人,而且现在看上去,她比扛水泥包时还要瘦。
她居然就住在离我不远的村庄上。我自然的就问道她为什么扛水泥包挣钱,而她却突然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已经不做那活了,那不是女人做的活。”
“那你为什么那个时候做呢?现在不做是受不了吧,我也一直认为那样的活就是男人做的。”
“以前做,那是因为我老公需要钱,而现在不需要了。”女人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那现在你老公呢?”
“死了。”女人说完,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住,傻愣愣地看着这个更显纤弱的女人默默地背过身去。路灯也许是供电不足,昏黄的光偶尔一闪一灭。微寒的风沙吹过来,击打在脸上。
“你不会笑话我吧?”女人看着我,额前一缕青丝飘过来,轻拂过秀气却带苍桑的脸庞,眼睛里透出一种惹人心疼的光,落在我的心上,久久不散。
“怎么会呢?生活都不易,况且我们还是老乡呀。”我的心有些慌乱,却没有躲闪她的目光。她来过几回我住的地方,甚至帮我烧过菜。但是却在过年时,离开了常州,断了音讯。
第二年,又是江南莺飞草长,我在常州却再也没见到过她,不知道她去了哪,甚至忘了问她姓名。我唯一听她说过的地名——淮安。转眼过了二十多年,且我已经在淮安安家了。夜晚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却不知道哪一扇窗户里的灯下坐着她。
王培柳,上海枫木纸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