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与伤痕
父亲带我去师大报名。
住宿费一千一百元,学费一千八百元,再加了点什么我并不知晓名目的费用,父亲总共给学校交了三千六百五十元。
父亲从他的藏青色的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所剩不多的钱,只给他自己留了回家的路费之后,全部都给了我,是五百元。
父亲回家之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每一个新同学一样,就接到了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通知,说要交五百零八块钱的书费。
我不能再为难父亲,就给三姐说,三姐说大狗宽裕,可以朝他借,大狗是我和我三姐共同的同学,三姐就给大狗打了个电话。
当天下午,大狗和大鸟两个就来师大看我,并把我带到师大正门对面的中餐店里。
大狗点的菜很好,有很大的龙虾,他和大鸟两个剥虾让我吃,我不吃,因为我不敢吃,看我不吃,他们两个就一个倒腾一个的抢着吃。
吃完饭,他们两个把我送到了蓝天公寓九号楼我的宿舍下,大狗问我,三百元够不够,我说够,交完书费我还能剩差不多三百元。大狗就说,不够了再给他说,他给我拿过来,我说嗯,他就和大鸟两个高个子一边说笑一边朝着农大的方向,走进了北方茫茫的青灰的黄昏里。
没想到,这三百元还没花完的时候,院团委就通知我,让我去院办公室领一张什么卡。
直到拿到手里,才看清楚是一张建设银行的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窦娟霞”三个字,我很疑惑,给我卡的老师就说,这是国家西部开发助学工程的专项款,你们县上给你了,里面有五千元,你拿好,要省着花。
这件事我知道,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父亲是带着我去县上的什么单位申请过这个钱的,因为当时我家里有一个研究生,三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六个学生在上学,只是没想到会真的就给了我。
我的脸很红,低着头没有说话,给老师鞠了个躬就出来了。
我给父亲打电话,说学校给了我西部开发助学工程的专项款,有五千元。
父亲高兴极了,说,好得很,他正愁接下来我们几个的生活费他又朝哪儿去借呢,这下他至少不用担心我了。
我就说,大大,你不用发愁,就把电话挂了。
我花了四十元把四千元汇给了我父亲,我手里就还剩九百六十元。
我把三姐叫上,让他带我去给大狗还钱,三姐过来了,我把三百元给了大狗,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再把三百给了我三姐,我手里就还剩了三百多,加上我还有些,以及师范生每个月固定补助的七十九元,我初步估计够我两个月的花销。
就这样,我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欠债还钱的整个过程。
大学四年,我靠着国家给我的这笔恩厚和我自己各种奖学金累积起来的高额的奖学金,不但顺利的读完了大学,还帮助我的当时供着五六个学生的父亲,度过了我们家里最艰难的四年时间。
从此,我就再没有借过,当然也就没有还过任何人的钱财。
后来直到我被分配到四中工作,有一天,和小君通电话,他无意中说起,说他上学的哪一年借了王老师的一千元的,他还了五百,还有五百,看他什么时候有了就来给王老师还上。
我就从我的工资里面省了两个月,拿去给王老师还,我说,老师,这是小君托我还你的钱,王老师说不要,说他当初给小君的时候,没想着要,让我拿给小君,并替他带话,嘱咐他好好读书,钱的事情不用操心,有困难了给他说。
他匆匆去上课,抽屉用一把小锁锁着,我就把五百元卷成了一个很小的卷儿,从抽屉的狭小的缝隙里塞了进去,那是2005年的秋天。
从此我又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向人借钱也还钱的日子。
刚参加工作后,我想买房,就向爱强借了两万,但是房子没买成,就隔了一年,我把钱又给爱强还回去了,我给爱强多打了二百,让他和他当时正在兰大读数学博士的弟弟一起去吃一顿饭。
再后来,直到我买房,我的父亲和我的兄弟姐妹给我凑了钱,这个,算不上借债,因为,我家的兄弟姐妹,从自己有了可以自由自配的钱财,都是无条件的相互接济,大多数时候不管数额多少,基本上都不存在还这件事。
我原以为解决了买房子的事情后,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欠别人的债了,可是,后来我居然又两次欠了别人的债,其中一件让我结交了两位挚友,另一件却让我难过了很久,甚至可以说直到现在。
那是在给房子付了首付不久,我手里就只剩下吃饭的零钱了,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大一的时候,可是我并不焦虑,因为再等一个月,会发工资。
先说那一件很轻松愉快的欠债事。
看到胡思来在网上推荐吴铭恩老师汇校的《红楼梦脂评滙校本》,彼时,我与胡思来并不十分相熟,但是,这套书真的是前所未有地喜欢,于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种直觉,让我觉得我可以来一次我人生里第一次的蛮不讲理。
我很直接,就给胡思来说,胡思来,我想要吴老师那套书。
胡思来就说他正好有两套,我说,岸岸无钱,你要送岸岸一套。
没几日,我就收到了一套用精美的乳白色书衣包装着的浅黄底色封面、书名背景大红色的更加精致的吴老师签名版的《红楼梦脂评滙校本》,吴老师的字真好看,我简直是欣喜若狂啊。
就给胡思来发信息问询何以为谢,胡思来说,不必谢,倘是老吴,也就是吴铭恩老师本人,也会慷慨赠书的,但是,见我很执着,想着让我心里不要有负担,胡思来就给了我地址,同意我说的邮寄我的几本旧书给他。
给胡思来寄书的,我其实是买了茶叶的,只不过在最后一刻,我抽了回来,因为,我觉得应该给胡思来更好的茶叶。
后来,我仔细的想过,我为什么要在胡思来,而不是别人面前耍赖,是因为在群里打交道惯了,我对他的人品的一种直觉上的信赖,后来的事实,确实验证了我的直觉的准确性,胡思来和老吴,都是君子,就像我所判断的那样“红楼多赤子”,
多,但不是全部!
另外一件事情是,就在付了首付没几天,我看到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文友,在向大家推荐一种纸巾,我觉得我有时候心软的可笑,觉得好像我不买他的东西,就对不起他的一样,但是我手里也真的只有那么点钱了。
我就给他致歉,说等我度过这段艰难,就买他的纸。
没想到他思考了一下之后说,他送我一箱子。
我实在推脱不过,就收下了,价值九十九元。
可是,我的心从此不安宁了,到底是什么让我的心不安宁,我说不清楚。
后来,有了钱,我第一时间就想着要给他还钱,可是,又一想不对,这样还,怕是要伤害到彼此的友谊,于是,这欠着的债务,就在我的心头积压着沉重。
所幸,终于有一天,看到他在朋友圈说,他想戒烟,有谁发红包鼓励他戒烟。
我就赶紧给他发了一百红包过去,鼓励他戒烟,他十分高兴有人鼓励他戒烟,就高兴地收了红包,我们的友谊的小船平稳地在人生这片高深莫测的大海上继续前行。
也是这位圈友,在我给他所谓帮助戒烟之后,又给我送了一套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和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
中国有句古话,说君子之交是为义,可是,这两套书不知道为什么,又成了我心中很大的苦累,至此,我知道了我自己,方是个万万欠不得债的人。
于是这个万万欠不得债的我,一边又在他的世界里寻找可以偿还他这个债务的方式,一边就下了死决心,绝不再欠任何旁人物质上的债务。
因为你为此所付出的情感和心灵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和痛楚,远比一辆你所最心爱的昂贵的车子被刮擦之后所留下的伤痕还要触目惊心,甚至可以说,这种负重,它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这极小的书本所带给你的欢欣。
在阙城兮是我的一个未曾谋面的知己,2009她给我讲了一段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求学期间的往事。
说她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因为刚刚失恋,在异国他乡十分孤寂,竟不知不觉爱上了她的实验导师,可是导师有妻有子,她只能默默地眷恋。
后来,她毕业回国之后在华东师大读博士,物质上困顿,就是那位导师资助了她全部三年的学习用度。
后来,她工作了之后,要给导师还钱,导师没有要,却留了一段话在她的e-mail里,大意是说:
你可能并不知晓,你对我的情爱,我早已知晓,我和妻子Kira是患难夫妻,所以,我只能比你更沉默,装作不知道,可是,美丽的中国女孩,人性是软弱的,我很感谢你没有以你的爱的名义来硬闯入我的家庭,你的沉默的爱是一种至高的尊严和对我们夫妻诚恳的爱惜。我们没有子女,在我们相处的时间里,你默默地帮助了我们许多,我们,哦对了,Kira其实也早知道这件事的,我们却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所以,我和Kira商量之后,才一起决定资助你上学的,算是对你的心灵的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你知道我们在物质上很充裕,所以,你不必介怀。
在阙城兮说,这是一段让她感动的往事,可是,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高兴,就在一个生病的孤寂的夜晚,把这段往事说给了一个她一直以为很要好的闺蜜,本意是觉得人的美好和感恩。
可是,后来,因为一点屑琐,闺蜜和她翻了脸,翻脸了之后的闺蜜就四处张扬甚至在公开场合添油加醋地说别看她高学历,有才华,其实是在美国给别人做情妇,甚至当婊子换来许多实利。
流言之害野于火,声名狼藉之时,她觉得了利剑刺心般的剧痛,意欲辩解,却辩解无门,只悔自己不该当初相信了那自以为是的所谓的闺蜜。
在阙城兮给我的忠告是:人与人之间智力和素养在层次上的差别,有时候甚至比高山和深渊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你的伤痕,万般无奈,可以讲给知己听,但是,千万不能讲给小人听,就如同物质上的债务,无奈之下,是可以欠的,但是,一定只欠君子,不欠小人。
我就想起小李,他脾气急躁,却一直喜欢给我梳妆,一次,他一边给我扎头发,一边给我说,你生性懦弱而忧伤,就有许多不顺心事,但是,你要记住,难过了给我说,给父母姐妹说,千万不能给旁人说,因为如果把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他们希望你幸福,中间一部分,他们和你没有关系,可是,还有一部分,他们在等着看笑话。
就又想起小黄,小黄是我的微友,有一次老公出轨,她就在朋友圈里哭诉,下面的回复各种嘈杂,有诚心安慰的,却也不乏刺眼刺耳,我就给她说,把朋友圈删掉,去打游戏,游戏的名字叫“愤怒的小鸟”。
这是一款很简单的网络游戏,我打过,我的体会是,当你被撕的粉碎的时候,的确有那么几只鸟在后面,甚至就在你面前,幸灾乐祸,甚至丧心病狂地欢呼,拍手称快。
我前面写过一篇关于人性之复杂与兽性之纯良的文字,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动物。
动物在受伤的时候总会独自静静地蹲在一个角落里,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舌头舔舐伤口,我觉得这是一种一切拥有生命和尊严的伟大灵魂的自爱之本能。
我常用的一句话是——世事琉璃,人性斑驳,所以,我觉得人依旧应该向动物学习,学会在黑夜独自舔舐伤口,而不是被小人看见,使得自己柔软的心灵和高贵的尊严,受到二次伤害。
我们都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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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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