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贰)

原创曾骞文创 请风停下来 今天
春風祭 姬神 - 姫神best

武功(贰) 曾骞

盛威没有追出去,吩咐杭贵去拿诊金给大夫。大夫不肯收。这时盛威才动了怒气。只有救不了的人才不收钱。自己又不是穷人家,不需要义诊。无论如何要求大夫将钱收了。还备了东洋车送大夫回家。大夫姓吴,单名科。在老城厢有诊室。离南仓街也不远,见家属如此厚道,自己额上倒是流下汗来。他在皮衣外套了罩衫,非常老式,这样的打扮也谦虚。皮袄子不外露,只是年轻人开始不太讲这个衣式,每逢看到穿了司闸员皮夹的年轻人,吴科就强迫症一般想上前纠正。他自己带了几个学生,但也不怎么学医了,跟风去闹了街头示威。

杭贵是盛威从老家带到上海的,那天闹土匪时,杭贵还在厨里烧豆腐。为了晚饭,他亲自去采买了几十个鱼头,土匪那么一闹,他一门心思准备的鱼头豆腐也就做不成。到了上海,做鱼头豆腐时,多嘴讲那天的事情,盛威就拍桌子,骂两句,豆腐给我煎黄皮,半点不能焦。串通土匪的那个家兵后来得了霉疮,盛家也就没有追究。杭贵三十多,还没有结婚。拿钱给吴大夫时,按盛威的意思,送了一盒桂花糕。吴科自己有胃病,连忙说,糕吃了泛酸,谢谢,不收了。杭贵没管那么多,将糕点盒子上的绳圈套到大夫指间。又问,你自己胃病不自己治治?吴科说,看病太忙,顾不上按时吃饭,胃坏了。

吴科上了东洋车又下来,还是找到盛威,劝说他找洋人开刀。盛威脾气一来,狠狠骂了一句:“老祖宗的东西看来要断送在你们手里!”吴科只得回东洋车,师傅帮拉了雨棚,要下雨了。

转群躺在床上昏迷。保娘带了彩媛准备晚上为转群叫魂。洋行的生意早早关了,没有心思。天一黑,两个女人就出门。一边喊魂一边喊回来啦。沿着街走了一路。杭贵守在夫人床边,他自己倒是戴了朱砂的香囊防病气,香囊也不敢让盛威瞧见。盛威先是在屏风后面,写了点毛笔字,写着玩,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平日里看屏风上的凤凰都感觉会动,只是今日觉得几分沉闷,金线饱满,却码得鼓,他才发现怎么又多了几处芙蓉,哪里来的?忙于生意,都不太留意家中细节,转群打理周到,病下的这些天,家中似多了很多灰。他写写几笔又跑回房间。给自己老婆切脉。两尺的脉都不弱散,他自己觉得救得回。而且寸关滑实。他逐渐觉得不像伤寒,虽然肢体发冷。但毕竟没把握,平时生意交往也认识不少中医大夫,他清楚,那些人卖卖膏,骗点女人钱。

房子明早就收到电报,正往上海赶。临走时吴周雨倒是问了金疮郎中,像子明表姐的病有的救没得救。金疮郎中说自己上海也不认识旧友,听症状,好像有瘀,把瘀下了试看看。房子明听了这种话,觉得是江湖话,所谓不通打通,搁哪都有理。于是架住金疮郎中,要一起去上海。哪肯。“又没请我!”

“现在请!”房子明扑通跪下。

“不去。太远了。再有,我不能去上海,有三点水的地方我去了就遭殃。”金疮说,“而且我的药神能力到不了上海,过地界了。”这些话听得吴周雨一头懵,觉得这套说辞太陈旧,问金疮,你天天拜的黄帝、伏羲,连上海都去不了吗。金疮不回话,眼睛一闭,只管念起普庵咒,屋子里到了冬天蚊子还是不少,念咒避虫。

吴周雨倒是想去上海帮忙,可能帮什么忙。突地想起,慎诗雷在上海。告诉房子明,去找找慎公。吴的一个同学在上海也是记者,访过慎公,写过一篇关于他医技的报道。那篇报道塞在版面的小角,旁边就是找狗的信息。加急了电报:速找慎公。怎么找呢,周雨也是不知道的,她的那个同学牵涉到敏感事件被抓了,联系不了。只能拍个电报先给盛威,起码让他知道有这个人。

接到电报的那头,搞不清楚状况。于是只能托人打听。那晚保娘他们去叫魂,也不顺利,彩媛掉到了自家粪坑。就是南仓街洋行那个二黑星粪坑。正常人都不可能自己走到坑里,只是因为一声巨响,吓得彩媛走了迷道。有几个锻朱熔金的丹家,在附近一幢宅子里烧鼎,自称是继三茅君的丹灶,深居简出,只为出汞成宝,但炉还是炸了。烫伤了这些丹徒。那声响,如炸药,引得巡警聚集,草草一查,感觉只是疯子。都怕点会的人私制炸药。抓来审问,发现沟通困难。问你们聚众做什么,当头的叫或系牛,伤势太重,已送医院抢救,还有一人是哑巴,一人是聋子,能说话的一人叫成驼兰,与警察说,我等皆密受得真诀,知而为之,只因汞感丹气凝结不够自然,生了意外。警察听不懂,不过,觉得既然如此高深奥妙,想来推算个八字也是小事,扣留成驼兰,要算八字。成说,我不会。警察不信。成说,那是术家事,我是丹家人,专修不同。

遣散了几个丹徒,弄神弄鬼,不适宜科技潮流。彩媛掉了粪坑,不敢直接回家,保娘想了办法,找来香兰一类给她薰洗,好在洋行里有个盥洗室,偷偷进去洗了半天,只是没有热水,凉得很,香兰用水壶煮了一壶,等彩媛冷水洗完再用,免得药水不够。又喝了姜汤预防感冒。保娘乘着时间,拿了抹布蹲在地上擦彩媛滴在洋行地板上的粪水滴。盛威在家中等了很久,不见两人回来,要杭贵去找,他们就住在洋行旁边一幢老宅里。

“别管她们了。”杭贵说,“夫人不能没人守。”这时夜近十点,工部局有电报送来。就是房子明拍来的速找慎公。盛威看到,觉得远在外地的房子明送来这种消息,怕是道上有人推荐,那边把电报拍完,才觉得有所疏漏,加拍了一封:“速找慎诗雷。”两枚电报一拍,房子明几乎身无分文,价格高得可以雇几匹车马回上海。那头是吴周雨垫了钱给子明做路费。这让一个武人感到焦虑。拿了女人的钱,总觉得心里别扭,写下个字据交给吴,主动要算利息。他深知心中不能有这种疙瘩,否则耗精气神。吃了一段时间中药的吴,力气倍增,舌苔变薄,临别了,就对子明说,中医还是个好东西,看看你姐夫能不能找到慎公了。子明说,幸亏加拍电报,否则偌大上海,也难找人。

名医照理不难找。盛威无论如何也不记得自己听过慎诗雷的名字。要么高人隐遁,要么无名小辈。前者,挖地三尺好了。后者,浪费时间。但隐约中觉得,慎先生应该是个高人。他又看了看脉,生气尚在,只是转群面目实在不堪,桌上还摆了几瓶驻颜助眠的玉珍宝,旁边是小罐上好的黄酒。“拿走,拿走。”盛威叫杭贵赶紧撤掉。这些东西吃了那么久,不顶事,反落下大病,他看转群虽然呼吸粗重,但凭心感觉还有时间,盛威加厚衣服,急要出门,夜里近子时,他要去找做玉珍宝的老板。出门就打了喷嚏。

只是大家都忘记了还在春节。外面倒是有年气。夜里竟然还有几个女子坐在东洋车上兜喜神。杭贵按照惯例,在家中做了爆米花,也挂了春牛图。车夫一路拉着盛威,边口中说:“出来要去走三桥的人还真多。”走三桥就是走百病,图个好兆头,信的人夜里走到凌晨,结队相率宵行,希望正月里一年的灾病消了。苏州民风如此,没想到上海走百病的人也不少。洋行春节要不是因为转群生病,以往是照常营业,生意正是尚好时期。盛威要去虹口那边,快到猛将堂时,车夫倒是好意,问盛威要不要下车摸个门钉。要是下来,等着便是。头顶上有枚徐徐飞着的纸明灯,车夫边拉车边抬头看,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早上时落枕,一天下来也没好。

“以往我都是找往吉医生看,钱收得少,手艺也高。”车夫话多,盛威鼻子堵塞,就问往吉是谁。车夫说他是个路边医生,接骨功夫也了得。于是聊了一段。

车夫有次手臂断了,往吉给了帖药,嘱咐夜里用,两个时辰至多,会听到一声骨头虎叫,便是长好,顺应换下,免得骨头长得太长。“虎叫?”盛威出门就是要找人打听医生,没想路上遇到个讲故事的车夫,也就留个心眼。“对的,对的,老虎的叫。”车夫喘气。盛威倒没有作声,见的听的奇闻怪事多,很多经人添油加醋,听听便好。尤其他深知,很多人有爱吹捧给自己看好病的医生的习惯,更有爱吹捧自己师父的习惯,日常所见的那些名医,吹捧自己的老师,等见了,不过如此,都俗气得很。他只想念阳清天,那是心目中真正的道人,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到头顶的清天清气有几何,乌云倒是黯淡,绝地天通的现在是兵头和洋人,厚土之上人们劳动,不过都被兵家劫了空。

“要不要摸门钉。”车夫又说。盛威不太信,也就摇手,口中说了个不。摸个门钉还能祛病接贵,想来大体也是荒诞。他想起自己在丹阳一个道观里见过一头铜驴,头和背,还有屁股摸得镫亮,铜驴的包浆分布不均,长耳的耳尖是黄胎,耳根又黑的如炱。那次在道观,他倒见识了一位道长的幽默,道长穿着短常衫,绑腿倒是紧,上身衣宽阔,从屋子里跑出来对工人说完,突然又扭头对游客盛威叨叨,叫他们按八卦打个井,还硬是打歪了。于是盛威走上前去看,也看不出来八卦哪里歪。玉珍宝的老板,手上有串犀牛角车的珠子,家中维多利亚的挂钟敲到十二点,他手里盘着老玉,留声机不给关,放着《玛莉的山羊》。孩子早就睡了,其实躲在房间偷哭。晚饭打碎了一个碗,像犯了大罪。被打骂一番后,强行要求睡觉。那时才近亥时,过年不能晚睡,孩子自然不高兴。只是大人说了通歪理:“九点多还不睡觉,亥时就是孩子时间,将来变个笨蛋去街上要饭。”亥时、子时不谈大事,这倒是一个道人教给的法门,清净一点好,利于养生与阴阳和合。只要是养生的法子,就受欢迎。因此只听个音乐,留声机是替洋人办了些事才买到,只是留声机是箱式,离柜式的理想还有距离。

他的太太,最近找了一个僧人点痣。说是点痣,这是富家人的说法。实际就是治酒糟鼻,用了洋人医院的药不见好,有人介绍了一个镊刀僧。专善人面部脓物。经他一手,皮面莹然。玉珍宝老板娘每日跑到那里,叫人用鹅毛扫药,日日扫红糟日日消退,只是结疤愈硬。镊刀僧说,莫要手揭,留下生疤将来后悔。这个女人本来手多,没了地方可用,镊刀僧就教她搓耳,说是可以美容。老板娘搓到耳鸣,于是又催丈夫拿来补药吃,鼻糟又见开始流脓。镊刀僧知道,便胁挟你再这样,先捐点善款办个法会,不是讹你,是你家补品太多,厚味腑实,热上了头才发得这病,不然你看看自己大便,几日才解,肠液亏结得很。

“照你一说,还要吃内服了?”老板娘不觉得镊刀僧懂方药,眼里看作是个串雅走铃而已。不过仔细看,镊刀僧的皮肤倒是很好,心想也忍了,答应不再乱吃补。心中却想,等好了,非喝几碗鸽子汤。

镊刀僧一技打天下。所用不过简单几样。用黄丹一些,上好饼药量大于黄丹,用大罐子装好, 再加去皮膜巴豆十个,纸裹了压去油。一起药罐子中,慢火熬三沸,挖出来研细,放生矿灰少量。就用这个药治糟鼻,拿鹅毛扫在红的地方,一日一次,追出鼻囊毒物,等到病退药止。气味不明显,只是那个鹅毛扫来扫去,有些痒,老板娘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罪。她倒是会说几句英文。每次被扫得膀胱经皮紧,就咕句:”Old antique.”

真觉得这些方法陈旧破烂,镊刀僧的住处也简陋,要她这种人屈尊,心里实在不舒服,只为了面容,她尚且忍受,只是被人扫鼻子,她觉得这不该是自己情人才做的事吗。她心里也觉得,你一个穷街陋巷的膏药贩子,要不是为了那点钱,为何不去好好修行,无非想要巴结有钱人家而已。直到有一天,镊刀僧将那根扫药的鹅毛当面烧了,意思是好了不用再来。还对老板娘说:”  I don't want to sound like I'm some old fogy.”

镊刀僧还把根筷子直接一拍,插进了木桌。就像轻松打进一截钉子。还有半根筷子露在外面。“想说我是老古董,不要用英文,你那个英文有问题,stick in the here,记得。”

年夜里吃的东西太多,不消化,玉珍宝两口子彼此之间也无话说。老板娘想到当日英文的事情,气就上头,他们也没料到那么晚了盛威找过来。只听得门铃阵阵沙哑响着,佣人踩着木楼板下楼,盛威两手插在口袋,才想起来忘带伴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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