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师爷
别廷芳(1883——1940),字香斋,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阳城乡张堂村人。宛西自治首领,自治业绩斐然,历任内乡县民团第二团团长、宛属十三县联防司令、河南省第六区抗战自卫团司令等职。
老鹳河顺着峡谷逶迤蛇行,每一个拐弯就留下一个村庄。
西峡口的村庄和全中国的村庄一样,是家族式的村庄。一个姓氏的人们在一个村庄里居住,村庄也以姓氏命名,因而就出现了曹家寨、米家坪、桑家墁、王家沟、李家湾这些特有的村庄名字。
老鹳河两岸的村庄,隔河相望,互相看见烟囱里的炊烟;隔河叫喊,互相能听见熟人的声音。但是河这边的村庄和河那边的村庄,人的性格截然相反。桑家墁在老鹳河西边,村庄里姓桑的人,隔上几年,就会出现一个刀客头子,领着几个刀客打家劫舍。而在老鹳河东边的商家铺,村庄姓商的人,三年五载就要出一个师爷,离开商家铺,到很远的县里当师爷。
商家铺有一个不大的码头,当师爷的人走的时候,坐一条小船,空空落落的。回来的时候,还是一条小船,船舱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师爷们挣来的银元,都不挥霍,十年八年归来时,不是买十几亩地,就是在西峡口购置几间店铺,做起生意。过年的时候,门店贴的对联,没有银元的味道,很唐诗很宋词。这都是师爷的店铺,长期形成的积俗。
别廷芳当上十三县的民团司令,有二十多万人枪,司令部只有十八个人。十八个人里头,有四个是师爷,他们全部来自商家铺。
师爷头叫商铭久,就是老鹳河东边商家铺人。商家铺前边的老鹳河滩上有一大片枫杨树林,商铭久一年到头都在树林里读书,随着嘴里的之乎也者的韵律,商铭久的双脚竟然在树林踩出了一条小路。桑家墁的刀客们夜晚经过这条小路的时候,刀客头说:日他妈,当个师爷也不容易,书要读几箩头,就像我们刀客,人头要砍一大堆。日他奶奶,世界上没有一个好干的事。
铭久从诸子百家到唐诗宋词,会背的书能装下满满一牛车。别廷芳司令部选师爷的时候,首选就是商铭久。司令部里有一辆奔驰汽车,别廷芳很少坐。但是接师爷商铭久的那天,别廷芳是坐着奔驰来的。
别廷芳见到商铭久,拱起双手做了个揖说:“商铭久啊,从今天起你就是司令部的大师爷,我别廷芳武的靠二十万宛西弟兄,文的就靠你这个大师爷了。”
商铭久双手还一个揖说:“别司令,没有衙门,就没有师爷。”
别廷芳说:“商铭久啊,话要两面说。没有师爷,也没有衙门。”
别廷芳和商铭久坐在奔驰上,沿着老鹳河边的粗沙路飞奔。枫杨树巨大的影子落在路上,让车子里花花搭搭的,如同在树影里穿梭。经过一大片河滩,能看见几百个人在河滩上栽柳椽。别廷芳对商铭久说:“西峡口种鸦片烟,也就有人吸鸦片烟。日他奶奶,准种不准吸,就是我别廷芳的规矩。那些栽柳椽的人,就是吸大烟的人。总不能把他们都枪毙了吧,就让他们来栽柳椽。说好听一点他们叫工兵营,难听一点,他们叫烟杆队,就是西峡口戒大烟的地方。”
大师爷商铭久是司令部的师爷头,下边那三个师爷,都是商铭久自己物色来的,也都是商家铺姓商的准备以当师爷为立家之本的人。其中一个师爷叫商雅卓,比商铭久低一个辈分。在商家铺,商雅卓见了商铭久,叫三叔。在司令部,商雅卓见了商铭久,叫书记。
别廷芳看似一个粗人,其实是一个细人。司令部的师爷班子搭建起来那天,几个副司令都让叫师爷处,别廷芳说:“现在都是民国了,咋还叫师爷?
别廷芳大声喊:“薛大牙,薛大牙,咱们司令部的司令们日他奶奶都是扎地橛子,扣开屁股眼能看见黄土渣子,就你读过北京大学,你说师爷们叫什么?”
薛大牙的门牙很大,两个中间有条缝隙。他跑到别廷芳跟前说:“别司令,我叫薛钟村,不叫薛大牙。”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薛钟村,我要是北京大学校长,还不要你呢。看看这两颗大门牙,多丢北京大学的人。”
薛钟村哈哈大笑说:“我还嫌你们几个司令丢司令部的人呢,我北京大学毕业,给你们当一个参谋长,丢不丢份啊?”
别廷芳哈哈大笑说:“丢个鸡巴毛尾的份,我们几个司令不还是听你这个参谋长的。你说,师爷们叫什么?”
薛钟村说:“叫书记处。大师爷商铭久,叫书记,另外三个师爷,叫书记员。”
别廷芳就决定,师爷处叫书记处。是宛西十三县联防司令部里最大的一个处。
商雅卓第一次向自己的三叔叫书记的时候,商铭久不知道是叫自己。他对商雅卓说:“还是叫三叔吧。”
商雅卓说:“三叔,别司令都喊你书记,我们咋能叫三叔呢?”
商铭久拍拍商雅卓的肩膀说:“雅卓啊,叫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你要知道,别司令是不让吸大烟的。西峡口吸大烟的人,不论是有几百亩地,还是有几家商铺,别司令都叫他们大烟鬼,都把他们抓到烟杆队里戒大烟。你看老鹳河那些石头堤坝,都是烟杆队砌的;沿着老鹳河那些柳椽,都是烟杆队栽的。”
商雅卓为难地说:“三叔,不,书记,我尽量不吸。但是我忍不住了,还是要吸几口的。”
商铭久说:“那就要看别司令容你不容你了。”
司令部书记处,就是抄抄写写。特别是司令部的告示,有很多时候,不是在别司令的《新民周刊》印刷厂印刷的,都是靠几个书记员们抄写的。三个书记员,字写得最好的是商雅卓,他抄写的告示和公文就最多。
别廷芳第一次看见商雅卓抄写的告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耐看。别廷芳问商铭久:“商书记,这告示是谁抄写的?”
商铭久回答:“商雅卓。”
别廷芳说:“字写的好,字写的好,比薛钟村的字还写得好。薛钟村上过北京大学,商雅卓呢?”
商铭久说:“私塾,就是商家铺的私塾。”
别廷芳说:“商家铺那个地方是个水窝子,出读书人啊。就像江南,那是中国的水窝子,中国的读书人都出在江南。从下个月起,多给商雅卓几块银元。”
商雅卓有了银元,就想起了大烟。后半夜。他捂上自己的窗户,在司令部里吸大烟。
大烟那玩意儿,很古怪。吸的人感到的香味不是很浓烈,而是刺激和兴奋。没有吸大烟的人,闻到的香味,很是浓烈。商雅卓刚开始吸一口大烟,味道就弥漫了司令部的院子。
商铭久闻到了大烟的香味,慌忙起来。他知道让别廷芳闻到了,轻的是让商雅卓去烟杆队,重的可能脑宝壳就掉了。
推开门,商铭久就看见别廷芳站在司令部院子里的枫杨树下。别廷芳问:“啥鸡巴花,比槐花味道还香?”
商铭久回答:“秋天了,哪有槐花。'
别廷芳问:“还有啥鸡巴花,比刺梅花还香?”
商铭久额头上冒出了冰冷的汗水,对别廷芳说:“别司令,这是大烟的味道。”
别廷芳往枫杨树上靠靠,问:“日他奶奶,谁敢在司令部里吸大烟?”
商铭久结结巴巴地告诉别廷芳:“是商雅卓。”
“商雅卓多大岁数?”
“二十四。”
“我日他妈,嫩得跟南瓜娃一样,一掐就流水,咋就吸大烟呢?”
商雅卓说:“别司令,现在就让商雅卓去烟杆队。”
别廷芳轻声笑了笑说:“烟杆队能是商雅卓去的地方?一手好字,到那地方糟蹋了。”
第二天一大早,商铭久踢开商雅卓的门,屋子里还残留着几缕大烟的浓香。商铭久说:“你不怕别司令敲掉你的脑壳,我还怕呢。两条路,要么你留在司令部,就再也不吸大烟,要么你吸大烟,就回到咱们商家铺。那怕你把自己的十几亩地和两条船吸干净了,把你自己吸死了,也只是你自己的事,离我鸡巴毛的干系。在司令部里吸大烟,你不是找死吗?”
商雅卓噗通跪倒在商铭久前面说:“别司令咋知道?”
“你以为别司令没有鼻子?你以为别司令没你聪明?”
“三叔,书记,你给我一个豹子胆,我也不敢吸了。”
过了一个多月,别廷芳去南阳拜见军长庞炳勋,商雅卓半夜里,熬了几泡子大烟,猛吸起来。大烟的香味,钻进了商铭久的屋子里。
商铭久知道别廷芳没在司令部,缓慢地披上一件上衣,登上粗布裤子,踢踏着鞋,朝商雅卓的屋子走去。到了枫杨树跟前,别廷芳咳嗽了一声,等于告诉商铭久自己回来了,已经闻到了大烟的香味。商铭久很是内疚地说:“别司令,你回来了。看看这个商雅卓,给你找了多少麻烦。”
别廷芳很是和善地说:“商雅卓,也算个读书人,而读书人,是浪浪荡荡的,是不守规矩的。慢慢的在司令部时间长了,就知道守规矩了。”
商铭久再次找到商雅卓,说:“别司令又闻到你吸大烟了,你这颗脑袋看来是长不了几天了。”
商雅卓抱住商铭久的大腿说:“三叔,书记,在别司令面前,你多美言几句。我要是再吸一次大烟,就让别司令揪下来我这颗脑袋做个夜壶。”
商铭久说:“你以为你的脑袋是个南瓜,摘了一个还会结出新的?”
两个月,商雅卓没敢吸大烟,胸膛憋的发慌。烟瘾来的瞬间,满肚子里窝的都是火苗,只要吸一口大烟,那火苗就会迅速熄灭。好不容易熬到别廷芳去天平寺师范慰问聘请来的黄炎培,商雅卓前半夜就开始熬大烟,狠狠弥补一下两个月的忍耐和等待。
大烟是在一个铜瓢里熬的,熬到了火候,大烟的香味就从铜瓢里流出来,占领了整个屋子。然后从窗户缝隙里挤出去,从门的缝隙里挤出去,飞散在房子的周围。
烟熬好了,商雅卓掂起黄亮亮的红铜烟枪还没来得及吸食,枫杨树木门被撞开了。别廷芳带着三个马弁和商铭久,站到了商雅卓跟前。别廷芳双手展展深黑色的上衣,平静地说:“商雅卓啊商雅卓,一个人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另一个人的忍耐也是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你第一次在司令部里吸大烟,我念起你的字写得比薛钟村好,就饶了你。第二次又在司令部里吸大烟,我看在你是一个读书人的面子上饶了你。这是第三次,就不能再饶你了。你看看这三个弟兄的汉阳造,随意一扣动,你的脑袋就是一个大窟窿。”
商雅卓瘫倒在地上,软绵绵的哀求别廷芳:“别司令,你饶俺一命。俺今生不能报答你,来生就报答你。”
别廷芳弯下身子,和三个马弁一起把商雅卓搀扶起来。随手拍拍商雅卓身上的灰尘说:“我别廷芳枪毙刀客,枪毙小偷,枪毙不孝顺父母的家伙,但是我别廷芳不枪毙读书人,不枪毙字写得好的人。但是我别廷芳也不收留吸大烟的读书人,也不养活吸大烟的读书人。今天夜里,你就离开司令部,回商家铺吧。”
别廷芳拿出三摞银元,递给商雅卓,连夜用自己的奔驰汽车把商雅卓送回了商家铺。
商铭久说:“别司令,不枪毙他就算了,给他那么多银元干什么?”
别廷芳说:“一个大烟鬼,那点银元是守不住的,过年儿半载,就变成了别人的。就连他家里的土地和船,也会变成别人的,甚至房子和老婆也会变成别人的。银元吗,今天是你的,明天是他的,后天是我的,到底也不知道是谁的?只有自己这条命是自己的,留住了,就多活几年,留不住就少活几年。谁知道商雅卓还能活多少年呢?谁知道你商铭久还能活多少年呢?谁知道我别廷芳还能活多少年呢?”
商雅卓回到商家铺不多年,别廷芳死了。
别廷芳死后八年,西峡口解放了。一直在西峡口司令部当师爷的商铭久后来当了司令部的参谋长,镇反时被枪毙了。另外两个师爷,一个伪团副,一个伪营长,也被枪毙了。他们三个的坟墓都埋在商家铺的笔架山上,如同三个虫子在山上趴着。
商雅卓的银元变成了大烟,吸了;土地变成了大烟,吸了;两条船变成了大烟,吸了。土改的时候,他土地没有一分,椽子没有一根,商铭久的八亩黄沙土地分给他,成了他的土地,三间瓦房分给他,成了他的瓦房。又过了很多年,他感到他要死了,就交代儿子把他埋在笔架山上,跟那三个师爷睡在一起。他坟墓上的黄土还是新的,那几座坟上的楸树都能做棺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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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