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副司令
1930年,司令是很多的。十几个刀客土匪十几条枪,就能自发的产生一个司令,两个副司令。
1930年,谁当司令也不需要下文件。几个人刀客土匪杀头猪热几壶黄酒,吃着喝着,就产生了司令副司令。
别廷芳最早的司令头衔,就是他早期的三个副司令封的。
1930年9月27日,别廷芳和镇平的民团团总彭禹廷、邓县的民团团总宁洗古、淅川的民团团总陈重华弄到了一块。四个团总,分别管着四个县。每个团总都有很多汉阳造,别廷芳的最多。
别廷芳说:“孙总理说见锅打锅,见缸打缸。我们四个团总,都听孙总理的,但是我们见锅不打锅,见缸不打缸。我们要舞扎到一起,打刀客,打土匪,打过路的军队。管他是西路军还是东路军,只要糟践咱们四个县,咱们就打他们。”
彭禹廷说:“别团总,孙中山没说见锅打锅,见缸打缸,那是《建国大纲》。”
别廷芳说:“那就更没有道理了,见锅咋能打缸?”
四个团总,邓县的宁洗古最年轻,只有24岁,他说:“咱们四县联防,也就是别团总说的舞扎到一块,那就要有一个司令。”
别廷芳说:“那不比孙连仲的官衔还大?他才是个军长,我们就要当司令?”
宁洗古说:“孙连仲的人马,肯定没有我们四个县的民团人马多。他能当军长,咱们就能当司令。”
彭禹廷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当个司令,也是绰绰有余的。”
宁洗古说:“论人马,别团总最多,论枪,也是别团总最多,论剿灭的刀客土匪,也是别团总最多。咱们成立个宛西四县联防司令部,司令非别团总莫属。我们三个,都当副司令。”
别廷芳说:“洗古啊,这个司令咋能轮上我?你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的,河南省主席刘峙是你的老师,这个司令你当最合适。你就是不当,还有禹廷,读过北京的汇文大学,当过冯玉祥军队的最高执法官。重华也读过省立第三师范,当司令也合适。你们三个当司令,和我比起来,都是驴球比人球,超出一大拃还要拐个弯。”
彭禹廷说:“别团总,朱元璋没读过书,还当皇帝呢。这个宛西联防司令,你不当就没有人能当。”
三个团总一推一让一割磨,别廷芳就当上了四个县的联防司令。彭禹廷、宁洗古、陈重华就当上了副司令。
河南省主席刘峙听说了,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地方四个团总,说当司令副司令,呼啦就自己当上了司令副司令,那还要河南省省主席干什么?还有那个宁洗古,黄埔四期的,参加过北伐,还挤到四个人中间当个副司令。1930年12月1日,河南省主席刘峙任命宁洗古为河南省民政厅长,月底到任。刘峙给宁洗古打电话说:“洗古啊,你那个副司令算个什么玩意?还是当民政厅长吧。邓县内乡镇平淅川那块小地方的副司令,你不嫌憋屈,我这个黄埔的老师还替你憋屈呢?你的同学有的真当司令了。”
宁洗古说:“我也是司令。”
刘峙说:“宁洗古,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那个副司令是谁的副司令?是国家的?是省里的?是南阳专署的?不就是你们四个自己给自己封的吗。别抱个妓女睡惯了,还以为就是老婆呢。”
宁洗古说:“老师,司令是没有大小的。”
刘峙说:“我看你是发烧了,到开封来买几包阿司匹林吃吃吧。”
宁洗古说:“阿司匹林,还是洋药呢?”
刘峙说:“洋药治两个病,一个是土病,一个狂病。宁洗古,你现在这两个病都有,并且快病入膏肓了。”
放下刘峙的电话,宁洗古骑着一匹大白马,匆匆来到镇平,对彭禹廷说:“刘峙让我到开封担任民政厅长。”
彭禹廷说:“刘峙是军界政界里的聪明人,他知道这个厅长对你来说,比四个县的副司令要高出许多。但是,你一旦离开了,我们的四县联防和自治就缺少了一个角。”
宁洗古说:“我不去也可以。”
彭禹廷说:“你要去,毕竟,在一个中原大省当民政厅长是一个年轻人的出路,在我们这儿当个副司令,对于你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的人,有些窝圈和窝憋。一个人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窝圈和窝憋自己。到了某一天,你感到窝憋了,就晚了。”
宁洗古说:“那就去吧。”
彭禹廷说:“去吧,你不像我,已经在外边折腾很多年了,也就是折腾个执法官。你还没有开始折腾,就是一个民政厅长。在民国,省里的副主席,当不了省主席,而民政厅长却能超过省里的副主席,直接当省主席。你的老师刘峙对你不薄啊。”
宁洗古告别彭禹廷,骑着大白马出了镇平,就遇到了别廷芳,他的蒸汽奔驰车停在镇平到邓县的大路口,等着宁洗古。别廷芳把宁洗古拉倒车上说:“洗古啊,听说你要到开封当民政厅长了?”
宁洗古说:“是的,别司令。’
别廷芳说:“彭禹廷是读过书的人,他肯定同意你去。”
宁洗古说:“彭司令同意我去。”
别廷芳说:“你们读书人都有个毛病,看起来脱尘超俗,到了能弄个官的时候,没有一个脱尘的,也没有一个超俗的。我日他奶奶,官帽子是个吸铁石,读书人都是废铁钉,呼呼啦啦就把你们给吸走了。现在刘峙就是那个拿着吸铁石的人,来吸你宁洗古。”
宁洗古说:“别司令,不是你说的那样。官场有大小,你在西峡口,就是自己给自己封个皇帝,不还是个西峡口的巡检?开封是个省城,天地比邓县大。”
别廷芳说:“洗古啊,开封天地再大,也是刘峙的,不是你宁洗古的。宁做鸡头不做马尾,在邓县你就是鸡头,在开封你就是马尾。在邓县谁也掐不掉你,在开封,刘峙想把你掐掉,比掐掉一朵月月红还要容易。”
宁洗古说:“别司令,你说的我理解,但是我现在24岁,年月还长着呢,头上顶个天空,总比顶个毛巾要大的多。”
别廷芳说:“啥鸡巴天空,那是虚的空的,毛巾是实实在在的,摸的着看得见的。我们四个县联防和自治,是我们都看得见的,为啥要去弄那个看不见的民政厅长?刘峙就是想把我们拆散,你到他那儿去了,一张桌子的四条腿剩下三条,就不稳当了。”
宁洗古说:“别司令,我去开封试试,不行了再回来,还当你的副司令。”
别廷芳说:“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在邓县,就像是路边这棵鬼柳树,几头牛也不能把你从地上拔出来,到了开封,你就是一片鬼柳树的叶子,刘峙想把你摘下来,太容易了。再说,洗古,我看你是共产党,刘峙想收拾你,就是两颗枪子的事情。”
宁洗古说:“你咋知道?”
别廷芳说:“你不是共产党,从黄埔军校毕业能回到邓县?你们共产党讲在人民中间,人民就是你们的老窝,你是邓县人,邓县就是你的老窝。你离开了老窝,就啥也不是了。”
宁洗古说:“别司令眼尖眼毒。”
别廷芳从车里摸出一个口袋,递给宁洗古说:“这是三十条金鱼,到开封用得着。我在开封坐监牢的时候,用的是袁世凯的大头银圆,现在,民国时兴用金鱼。”
金鱼就是金条,一根就是16两,老秤的一斤。宁洗古说:“还是别司令想的周到。
宁洗古把三十条金鱼口袋装到马背上的袋子里,策马飞奔,镇平到邓县的大路上,留下一道烟尘。别廷芳注视着那匹白马和烟尘,感叹一声:“人啊,都是个寡妇,走一处不如守一处,但是谁想守呢?谁能守呢?守成守成,守了就成,不守就丢;守了就在,不守就失。宁洗古啊,你这一走丢掉啥,失掉啥?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别廷芳的蒸汽奔驰回到西峡口的同时,宁洗古的大白马也回到了邓县。宁洗古找了彭禹廷,遇到了别廷芳,没有见的就剩下淅川的副司令陈重华了。宁洗古就给陈重华打了电话,陈重华说:“洗古啊,彭司令说的有理,别司令说的也有理。彭司令有见识,别司令有经验;彭司令靠理智,别司令靠感觉。他们两个我谁都不倾向谁,你在我们四个里,年纪最小,读书最多,还是你自己决定你自己吧。”
宁洗古说:“陈司令,你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是比彭司令和别司令的还有道理。前头路黑洞洞,谁也不知道谁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我还是去开封当那个民政厅长吧。”
1930年12月20日,宁洗古骑着大白马,到了泌阳。民国时期,泌阳县隶属南阳。泌阳县县长设宴招待宁洗古,望宁厅长以后多多照应。民国时代谁当县长,是民政厅长任命的,县长对民政厅长有些点头哈腰,在宁洗古看来,是十分正常的,也是十分受用的。在邓县,哪有县长对自己点头哈腰?只有当了民政厅长,才有如此的受用机会。
12月21日凌晨,宁洗古骑着大白马离开了泌阳县政府,送行的时候,不但有泌阳县长,还有南阳警备司令姚景峰。宁洗古说:“姚司令,还敢劳你大驾?”
姚景峰说:“宁厅长,以后兄弟拽鄙人一把,说不定还能弄个开封警备司令呢?”
宁洗古说:“刘峙主席才有这样的力量。”
姚景峰说:“你是刘峙主席的得意门生,你说句话,跟刘峙主席说句话是一模一样的。”
冬天的田野,麦苗掩盖在一层白霜里。马和马上的宁洗古嘴里都喷出白色的雾气,融入田野的早雾里。白亮树稍上风老鸹被马蹄吵醒,围着白亮树尖叫着。离开泌阳县城六七里地,有条小河,大白马趟过河走上河堤的时候,两个人拦住了大白马问:“大哥,这儿到泌阳县城有多远?”
宁洗古扭身指着雾气里模模糊糊的县城说:“大概六七里吧。”
话还没有落音,两个人掏出左轮手枪,对着宁洗古连开三枪。随着枪口的蓝烟散去,宁洗古倒在马下。
暗杀者是南阳警备司令姚景峰手下的特务队队长副队长。有人说姚景峰自己干的,也有人说是刘峙让姚景峰干的。
宁洗古被暗杀之后,别廷芳对彭禹廷说:“彭司令,刘峙会干啥?会暗杀。你们镇平离南阳太近了,警备司令部到镇平只要半个上午。你等于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人家一抹拉,咱就完蛋了,要小心啊。”
彭禹廷说:“咱的脑袋是肉长的,人家的子弹是铁造的,防备是很难的。”
别廷芳说;“先要从自己身边的人防起。你那十来个护兵,保险不保险?”
彭禹廷说:“咋不保险?虽说是归顺的土匪,但是人家是忠心耿耿的,枪法也一个比一个好。”
别廷芳说:“归顺了,就忠心耿耿了?他们枪法不好不可怕,枪法好才可怕呢?”
彭禹廷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别廷芳说;“禹廷啊,你们读书人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不会防人。你不知道谁想一枪打死你不要紧,但是你不知道提放着身边的人,就大错特错了。他们背着枪,就在你身边晃来晃去,谁都有机会朝着你后脑勺子撂一枪,打碎你的一个疙瘩七个窟眼。”
彭禹廷说:“别司令,你看我的脑袋不是好好地长着。”
别廷芳说:“三四年前,宁洗古的脑袋也是好好长着,说打碎就打碎了。你说是姚景峰打的,姚景峰不承认;你说是刘峙打的,人家刘峙更不承认。想想宁洗古脑袋上那几枪,咱们要提放着自己的头疙瘩啊。”
1933年3月1日,彭禹廷和别廷芳在天宁寺师范见面,枪忽然丢了。别廷芳说:“禹廷啊,你那十几个护兵,其中有一个拿走了你的枪,你换掉他们算了。”
彭禹廷说:“换掉了,反而让他们生出疑心,才会要我的脑袋。”
别廷芳说:“禹廷啊,你那十几个护兵要是我的,你猜我会咋办?”
彭禹廷说:“咋办?”
别廷芳一只手比个手枪的样子,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日他们奶奶,全部崩了。”
彭禹廷说:“一个人拿走了手枪,杀掉十几个人,不合适。”
别廷芳说:“禹廷啊,你们读书人能干大事,但是也干不成大事。你看那些开国皇帝,几个是读书人?他们当了皇帝,就防备着那些开国大臣。你当个副司令,咋能不防备着自己的护兵呢?”
彭禹廷说:“我对他们不薄,他们不会对我下手。”
别廷芳说:“你每月给他们每人三十块银圆,他们跟着你当护兵。要是有人给他们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银圆,他们能不杀你?”
彭禹廷的护兵一个也没有换,结果就出了大事。彭禹廷是个读书人,手脖子有时候又硬又狠。宁洗古被杀,彭禹廷认为是镇平县长阚宝珍给南阳警备司令姚景峰报的信,让姚景峰掌握了宁洗古到开封的时间。彭禹廷认为你杀了我的宁洗古,我就杀了你的镇平县长阚宝珍,算是一个疙瘩填满一个窟眼,谁也不欠谁。刘峙却认为,一个地方的民团副司令,就敢杀掉省民政厅派去的县长,简直是大逆不道胆大包天。刘峙就让宛西特派员黄川用一万块银圆买通了彭禹廷的十个护兵,趁着彭禹廷睡熟的时候,捂死了彭禹廷。用一根牛皮绳勒紧彭禹廷的脖子,把尸首丢到红薯窖里,盖上磨扇。
找到彭禹廷尸体,别廷芳跪在前面茫然大哭。副司令陈重华来了,别廷芳搂着陈重华的肩膀,哭得呼天唤地。陈重华说:“别司令,先把禹廷的葬礼办了,咱俩再哭把。”
别廷芳抹去眼泪说:“不把杀死禹廷的十个人抓住,就不能举行葬礼。”
六天之后,抓住了八个凶手,打死了一个凶手,一个逃脱了。在彭禹廷的葬礼上,八个凶手的头被割下来,摆在彭禹廷的坟上。别廷芳跪在坟前对彭禹廷说:“禹廷啊,他们的头摆在这儿,给你当夜壶。禹廷啊,你才41岁,走不得啊。洗古走的时候才24岁,你们到了阴间,一个当司令,一个当副司令,好好摆置摆置那些杀人的贼娃子们。”
葬礼之后一个月,陈重华到西峡口小驻几日,别廷芳在司令部的皂角树下,仰天长叹:“重华,宁洗古离开邓县去当民政厅长,被暗杀了。他要不去当厅长,就不会死。禹廷从西北军里回来,搞联防自治,也被暗杀了。他要是不回镇平搞自治,就不会死。人啊,谁知道是走了会死,还是回来会死?日他奶奶,想来想去,是个命。一辈子走来走去,都走不出自己的命这个圈子。重华,你的名字好啊,一辈子还要重新放一次光华,你是个大命人,最后朝东走,还要再活几十年。”
陈重华问:“何以见得?”
别廷芳说:“你姓陈,一边是耳朵的耳,一边是东西南北的东。”
1949年7月,政权即将更迭,陈重华一个地方的土司令,竟然凭着读书人的敏感,离开淅川到了汉口,从汉口坐飞机到了广州,最后坐飞机朝东到了台湾。他带走了不少金条,在台湾日子过得还算是富足。1982年去世,活了92岁。1982年过春节,陈重华感到自己生命到了尽头,对自己的儿子说:“咱们老家有个西峡口,西峡口有个别廷芳,1933年彭禹廷死了,别廷芳说我的命大,朝东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别廷芳读书不多,我的命却让他算中了。他是司令,活了58岁,得病而死,算是善终。宁洗古是副司令,活了24岁。彭禹廷也是副司令,活了41岁。都是被暗杀的,不能算善终。三个副司令里,我排在最后一个,我也死在最后一个,也算是善终。别司令说,都是命啊,一辈子都在自己命的圈子里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死在命的圈子里。我命的圈子有个豁口,今年就圆了,我今年就要死了。”
1982年9月,陈重华在台北家中去世。最后几分钟,他看见别廷芳拿着一个毛笔,把一个圈子的豁口涂抹的很圆很圆。然后,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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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