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章明:爬上脚手架,听老建筑的“耳语”

章明主持了百余幢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的修缮,在她看来,对待老建筑,不仅要修旧如故,还要对未来负责。
(郭新洋 摄)
没想到90岁的女建筑师章明先生在天目西路上的公司,竟如此朴实无华。办公室里码得整整齐齐,未来得及开封的画册书籍还透露着一点点老派知识分子的不经意。
章明说,我68岁那年退休,用自己的名字开建筑事务所,跟着我的五六位建筑师里,有两三个也都60岁出头啦。这些“老建筑师”做出了在当时看来十分大胆的举动,往后的二十余年里,外滩1号、12号、15号、23号、上海音乐厅、沐恩堂、马勒别墅、湖南别墅、武康大楼、丁香花园、严家花园等等,百余幢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在他们的严谨考证、精雕细琢中,渐渐拂去了时光在其外貌留下的皱纹,恢复了往昔的光彩。
清瘦矍铄的章明,在耄耋之年,丝毫未见岁月带给身体的羁绊,她坚持去施工现场,手脚并用地攀上安装于建筑外表的脚手架,一次又一次的攀登,是为了能够近一点再近一点地接触到这些伫立街头的“老者”,聆听它们的语声。
美琪大戏院里少女的梦影
章明少女时的梦想,并非是学建筑,而是想上交通大学,读航空专业,学开飞机冲上蓝天。家里兄弟姐妹一共十人,她排行第五,大姐在新中国未成立之前毕业于交通大学,女子找工作不易,最后大姐专业没有对口,就去中学当了教书先生。有了这个教训,“我爸爸说,打仗毁坏房屋总要造起来,你学建筑吧,有饭吃。”可那时章明心中仍执着于蓝天梦,还是去参加了交大的数学考试,不过一考完,心里就明白:“这下完了,只做对了三道题。”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大笑:“我的航空梦就此破灭了呀。”于是,她只好遂了父亲的心愿去考圣约翰大学,读建筑。一年之后,恰逢学校院系大调整,圣约翰的建筑系并入了同济大学,临到大学毕业,遇到国家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便去哈工大读了一年。
家里的兄弟姐妹零零散散地散居于亲戚家,章明住在胶州路,那时对面的康定路上有许多漂亮的花园洋房,影影绰绰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不远处的美琪大戏院就是她印象深刻的一幢美丽建筑。章明入读的是震旦中学,女学生们排话剧最是起劲,美琪的舞台上留下了少女们的影子和欢笑。章明说,那时候,自己哪里轮得到演主角,只能跑跑龙套。可是从舞台的这头踮着脚走到舞台的那头,少女的心就已为舞台的灯光所深深迷恋。
进入大学,周六周日一得闲,章明就约了同学朋友去美琪大戏院看电影,“就记得美琪的音响真是好啊,即使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台上放什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待到2016年,章明主持修缮美琪大戏院之际发现,美琪大戏院的舞台与少时的记忆产生了距离,原本优美的曲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改变,但是仅凭个人记忆不可靠,她和她的团队从档案图纸上,从美琪原职工的口中,一点点复原出了戏院的原貌。“我想让大家看到修复后的建筑发出感慨,'哦!1941年的美琪是这样的。’”
承继前辈大师留下的严谨刻苦
章明师从我国现当代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刘敦桢先生,1961年,章明从南京调回上海后不久,就被调去参加了上海市建设委员会的建筑三史(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编辑工作,与刘敦桢交往甚笃的陈从周先生任组长,章明是副组长,并且具体负责近代史部分。“那时,我们几乎访遍了上海所有的建于20世纪初的建筑,一一建档,做得非常细。”
有一次章明和陈从周一起去一处山区考察,上山时,当地群众怕山路崎岖,便牵来一公一母两匹马给他们代步。陈先生觉得母马漂亮,就让给了女同志骑,自己骑公马,孰料,公马性子烈,腾跃几下便把陈先生掀翻在地,吓坏了同行的章明。当时陈先生已经年迈,赶忙送到医院,所幸并无大碍。而作为建筑师一定要到实地仔细考察当地环境地貌、施工材料、施工进度等等这般的严谨刻苦精神,章明从老先生们的身上继承下来,代代传承。
直到两年前,章明还坚持爬上工地的脚手架,近距离仔细观察建筑物最终的修缮情况,生怕封存在墙壁里的光芒因为现代人的一时疏忽而再度被遮蔽。旁边陪着她的助手年少她十几岁爬得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
“不爬上去我怎么看得清建筑的颜色、材质到底如何呢?”她一直记得修缮永安公司时,发现建筑表面被封住的阳台栏杆的那段往事。正是因为那天自己爬上了六层楼的脚手架,四处探头看,一眼发现了转角处砖头破了的地方露出了一小段铁铸的栏杆,她觉得那可能就是建筑本来的面貌“混凝土阳台,太粗笨了,那么著名的建筑师,不可能设计上留有如此的败笔。”她立刻叮嘱现场工作人员,一定要一段一段分开凿剥,若整段凿,里面的栏杆就容易被敲断。果然,经过清理,封存多年的铸铁栏杆重见天日。可以想象昔日的主人在此倚栏远眺的场景,整幢大楼也因此显得轻灵。
暮年创业为城市的过去与未来负责
2000年,近69岁的章明开设了上海第一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成立之初只有五六个人,若是上马新的建筑项目,需要的投资巨大,而他们的启动资金十分有限,那么,就把目光投向街头的历史建筑修缮吧。章明建筑事务所承接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上海图书馆对面的一栋老建筑,依照政府规定,业主请章明团队把建筑周边扩建的那些拆除,要尽量恢复到最初建造时的模样。
章明到现场实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她发现,这栋房子和隔壁的邻居在外形和构建上十分相似,应该属于同一个年代同一批建造的,经反复查证后,果然如章明所料。
因为没日没夜地泡在建筑工地的小房子里,章明团队里的一位建筑师还被业主看中,把女儿嫁给了这个勤奋的小伙子。
一幢老建筑修好,接下来的项目就是马勒别墅。
2001年的马勒别墅,沿街的琉璃瓦都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原本红黄相间的墙面剥落,有些地方还被刷成了白色。可是,修缮马勒别墅难就难在一点历史资料都寻不见,连了解其貌的人都早已不知所踪,仅有的一张总平面图上画着两根线而已。“怎么办?只能靠建筑师的观察,把没有遭到破坏的地方与破坏得比较严重之处反复比对,论证分析,耐心地缓慢地修。”令章明头痛不已的是,漂亮的墙砖最初生产厂商在国外,肯定停产多年,墙面上的砖坏掉的缺掉的,一块就是一块,到哪里找修补呢?章明四处转悠,转到了花园,低头发现花园地面上居然铺有与墙面颜色相近的砖块,她欣喜若狂,赶忙找人把地上的砖撬起,一块块补到墙上,“只有自己动脑筋啊,我猜想,可能当时的建造者就是多烧了一些墙砖,铺在了花园里。”
“洗去附在墙面的污浊,拆掉多加的阳台,玻璃顶上虽发现有一根细细的线,但也没有换,拱面玻璃太难得了,如今再到哪里去寻呢?80厘米厚的大外墙里,水管的走势要与水管相符,形状各异。”修缮马勒别墅之精雕细琢,绝不亚于一件精巧的艺术品。其复原后的效果,堪称“补天”之作,使之成为当时上海唯一收入东南亚世界遗产名录的住宅建筑。
“我们的本领就是寻找。”章明说,“老建筑起码都有几十年的历史,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它是会发生变化的,你要看得出来,哪些东西是原来有的,哪些东西是后来加上去的。”对章明先生而言,修老建筑,不仅要修旧如故,还要对未来负责。现在修一次,要让后面的人还能再用上一百年。
章明先生起身的几个瞬间,我发现,她的腿脚并不灵便,她说,左脚关节处早年就出了点问题,但是,显然,她用眼神与体态明确地向旁人传递出了信息——“不用搀扶”。
时不时的,她还是会模糊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但那些年少时学习考试的经历和体验,丝丝缕缕,清晰如昨。她说,在同济上学时,有一堂绘图课,一位刚刚学成归国的先生嫌她的图纸绘得过于清淡,随手就从地上抓起一把煤渣撒上图纸,立刻,白墙呈现出了黑灰相间的肌理,由此也就不寡淡了。先生们的洒脱她无法忘怀,先生们的严谨她也继承得完整。
温情与敬意,是章明对待历史建筑的态度。这些历史建筑让城市变得有故事可阅读,也正是这座城市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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