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汇人把黄泥螺叫做——“土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南汇区文化局在筹建“南汇博物馆”时,我应邀担任他们的“临时顾问”,这仅仅是一“顾而不问”的差使,而且还是“临时工”,有事聚会,无事散伙。南汇的同仁们很客气,有几次把会议安排在与南汇芦潮港隔岸相望的“小洋山”。

从芦潮港乘船,约50分钟即可抵达彼岸,每次上船下船,就看到芦潮港的滩涂上有许多人,大家弯着腰在找东西,这就是许多沿海地区人们讲的“赶海”。所谓“赶海”,大概就是在下一次海潮到来之前,在滩涂上寻找一些海错。平民百姓赶海,当然是希望抬到一点可供食用的海货贴补家用,可以靠此赚一点小钱,而对旅游者来讲,赶海纯是体验生活,找点情趣,即上海人讲的“白相相”。于是我想起,曾任清廷户部主事的郝懿行(1755~1825年)写的《拾海错》诗:
月满鱼脑盈,日晦蚌蛤死。
渔夫携筠篮,追随者稚子。
逐虾寻海舌,淘泥拾鸭嘴。
细石遗蟹奴,牵连及鱼婢。

作者在诗文中介绍了赶海时经常可以拾到的海货,蟹奴自然是海滩边生长的小蟹,就是上海人讲的“沙里狗”、“望潮郎”、“遮羞”之类,鱼婢则是小鱼,它们随潮而上,潮退后被“搁浅”在海涂的坑里,鸭嘴是蚌蛤,蚌蛤伸出的肌肉像鸭嘴,而海舌则是江南人讲的泥螺,在自然环境下,泥螺的软足大部分暴露在壳外,犹如伸出嘴的舌头。

同行的南汇博物馆筹建组负责人王树华是上海人,自幼就随在南汇工作的父亲生活在南汇。他告诉我,由于环境的变迁,这一带海域已没有什么可拾的东西了,能拾到最多的海货就是泥螺,他也知道我喜欢咬文嚼字,并写过不少食品、水产方面的文章,于是他问我:“南汇人把泥螺叫作tu tie,但不知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泥螺是生长在沿海滩涂上的软体动物,我国大部分沿海均有出产,泥螺栖息在海滩的泥沙下,泥螺之名也许由此而来。退潮后,泥螺就会钻出泥沙呼吸空气,这是拾泥螺的好辰光。不过,许多海滩的泥螺体内含有泥沙,而且很难去除,这类泥螺经济价值不高。记得几十年前,我在金山石化总厂住过一段辰光,闲得无聊,也随赶海的人群去海滩拾泥螺,不足一个小时就拾到一面盆的泥螺,回家后放在清海水中养了几天,希望泥螺们“吐故纳新”,然后用盐,加酒腌渍,但是,腌渍的泥螺腹内依然是一包沙,根本无法食用,白白浪费了许多辰光和价钿不菲的好酒。不过,赶海的滋味确实不错。

我的老家在福建中部沿海,那里也产泥螺,但泥螺腹内也有沙,所以,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也没在市场上看见泥螺。当地人把泥螺叫作“tu yie”,也不知该怎么写,我想,“ tu yie”与南汇人讲的“ tu tie”的发声是十分接近的,应该有对应的文字。
上海市殡葬文化研究所出版的《殡葬文化研究》是一种以学术见长的内部刊物,2006年第三期登载朱长超《浦东的哭丧歌》一文,写得很生动,也很有分量,作者收录了多首南汇地区旧时的哭丧歌,其中一首讲:
……
二月里来杨柳青,挑起荠菜裏馄饨。
三月里来桃花开,桃花人面红艳艳。
四月里来去闯海,捉了土贴捉蟛蜞。

哭丧歌属民间的口头文学,一般不见诸文字,后来的“采风”者根据民间唱咏写成文字,此哭丧歌中的“土贴”即南汇人“ tu tie”的文字记录,泥螺贴土而生,把“tu tie”写作“土贴”是十分合理的一一此是“tu tie”一种写法。

明朝胡世安著《异鱼图赞补》是补充前人杨慎《异鱼图赞》的著作。该书中把“ tu tie”写作“土铁”,正文讲:
壳如月,哉生魄;肉如铁,新凝液。梅雨收时,南产腴泽。
古代的中国人认为月亮是有生命的,月亮初一时无影无踪,以后出现上弦、月满、下弦、月晦,是月亮经历再生、既生的一个过程,所谓“哉生魄”一般指初二、初三月亮复出,“既生魄”则指十五月满。如前文引《拾海错》诗中所讲,“月满鱼脑盈,月晦蚌蛤死”,古人认为蚌蛤之类的动物生命周期只有一个月,它们与月亮一样,月初复出,月中为鼎盛期,而到月晦就悄然死去。到了月满之日,泥螺内有一块新长成的黑色如铁的“肉”(实际为内脏),于是被叫作“土铁”。把“tu tie”写作“土铁”也有它的道理。《异鱼图赞补》还引用了当时流传的一首《土铁歌》:
土非土,铁非铁。
肥如泽,鲜如屑。
乍来产自宁波城,看时却是嘉鱼穴。
盘中个个玛瑙乌,席前一一丹邱血。
见者尝,饮者蘖。
举杯吃饭两相宜,腥腥不惜广舌长。
又说:
土铁,一名泥螺。出南田者佳。五月梅雨收制。三吴士人酷嗜土铁者,谓不但吃饭饮酒,即点茶亦妙。

江南一带的人大多知道,泥螺以宁波产最出名,更以产自宁波龙山者为上品,此也见于李自珍《本草纲目・螺》,说:“今宁波出泥螺,状如蚕豆,可代充海错”。

泥螺属腹足纲,泊螺科,壳卵圆形,薄而脆,英文名为 paper- bubble,意思即壳薄如纸、会吐气泡的贝类。由于泥螺的腹足底部没有像螺蛳那样的厣,而小而薄的売仅能裹住内脏囊,几乎有二分之一的身体裸露在売外,所以离开原生地后极容易受伤而死亡,活体难以长期存放,于是,泥螺被捕捞后即洗尽腌渍为腌制品,然后上市供应。而如今的保存、运输条件比以前进步多了,产区及大城市的“海鲜房”也供应以活泥螺烹制的菜,常见者有“葱爆泥螺”。由于活泥螺的含水量太高,烹制活泥螺须有一定的技巧。泥螺营养丰富,口感极佳,且上市的泥螺一般是腌制品,保存期较长,于是中国北方海域人工养殖泥螺量急剧上升,人工养殖泥螺的个体很大,含沙量少,已成为市场供应泥螺的主流,但与南方泥螺相比,口感略有欠缺。

泥螺是海滩贝壳,加工时稍有不慎会带菌,食后容易引起腹泻,不少规模大的加工厂大多选择“低温高压”杀菌处理,此略等同于将泥螺煮熟后腌渍,这种泥螺的口感较差,脆性不足。实际上喜欢食泥螺者,可以去镇海的菜市场买仅用盐腌渍的泥螺,洗净盐花,加黄酒适量(以浸没为限)浸泡12小时后食用,这才是价廉物美的传统泥螺。

薛理勇

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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