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原创)上苍佑之,必使之有所忌,有所敬,有所自缚和不为
美丽禁忌
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小城。嘉陵江北拦腰阻断,平静的水面的红岩子电站上游形成了一湾沧海。红岩子电站旁一座山,大约是叫火峰山吧。山间藏着古刹,似乎人气罕至,却有一个奇特的景象震撼了我。山林小道旁的树上,密密实实地缠满了红布条,尤其是端直粗大的树上愈多。这种在庙宇旁边常见的民间信仰,到了这似乎偏远的郊野却是那样的热烈,显得让人难以置信。
庙宇旁的树木都会受到世人的亲睐。长期聆听宗教的声音,人们认为他一定会沾染神明的灵气。于是在对神灵崇拜之余,对这些树木就形成了一种特别的信仰。这些神树,或许可以帮人实现愿望。于是,鲜红的绸带便成了许愿条,上面写下自己的希望,找到一枝高处的桠,神明就能收到凡世的祈求,而帮助圆梦、帮助禳灾。这些缠上许愿条的神树,无意之中却得到了庇护。人们绝不会刻意去伤害这些树,哪怕在上面刻字。正是这种禁忌,却成就了一个美丽的循环。
惜爱草木,古即倡之。天人合一的儒家,早早流露出对植被的体恤。孟子道:“斧斤以时入山林。”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月令》正告:孟春之月,禁止伐木……仲春之月,毋焚山林……季春之月,无伐桑柘……孟夏之月,毋伐大树……季夏之月,毋有斩伐……
民间对树的尊崇和仰望,助推了草木图腾和相关禁忌文化的生成。植物有灵的说法,先秦有之,有位树神叫“句芒”。至于大规模的树膜拜何时开始、能量如何,无从得知,但在华夏的犄角旮旯里,随处可闻“树精”“树神”“树怪”的传说。人们相信,树都是有灵的,尤其是庙宇旁的树。于是,这些得到神灵庇护的神树,每天清早,枝丫上都会新添一缕缕的红绸布,皆是夜里缠上的,用意不外乎祈福驱灾。
从前,凡去一个村子,村口总会遇一棵沧桑大树,北方以槐、榆、柳居多,南方以樟、榕、橡为主。该树往往地位显赫、待遇优厚,一打听,保准跳出一大堆灵异故事。汉族社会的树崇拜,大概俗气些,总要从树家族中选出最特别的来供奉,其余则随意处置了。硕者为王、老者为寿、怪者为奇,一棵树若具备这几样特征,被景仰的可能性即有了。
相对于北方,南方乡民对树的感情和构思更丰富些,除“树精”“树怪”这些非凡个体,还把范围扩大到了族群:“风水林”。
广东鹤山雅瑶镇昆东村后的小冈上,有一片风水林,相传从南洋带回的种子。该树叫格木,为亚热带珍贵树种,其大龄者已逾200岁,上世纪60年代,某造船厂许以两台拖拉机换这片木材,被村民一口拒绝。且不说经济实惠,那个高音喇叭天天喊这喊那的年代,敢拒绝尔等要求,足见“风水林”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了。风水林,让“青山绿水”的比率和稳定性大大提高了。从单株神树到成片的风水林,人的敬畏范围和禁忌力度在放扩,受惠面积和获益程度也在增长。
较之汉族社会,少数民族的树神崇拜,情感上更天真,纪律上更严格,行动上更彻底。贵州的苗、侗两族,自古崇拜草木,在其眼里,树等于神灵和福祉。每年春,族人都要过“树秧节”,人人种苗造林,连未婚男女的信物也是一棵树苗。还有个风俗:谁家婴儿降生,全寨老小要齐力替之栽种100棵杉苗。
西双版纳,乃中国热带雨林最完整、面积最大之地。并非偏僻荒凉,而因这的居民有个共同的图腾:神林。视树为衣食父母,为感恩示敬,将大片地势好、近水源的森林供为“神林”“龙林”——在那,连花草禽兽也被视为精灵,不得侵扰。那里要求寂静与安详,不允伐木、狩猎、开垦,不允喧闹、泄秽、有猥亵之语,连枯枝落果也不得捡拾。整个西双版纳,那样的地方有600余处,近10万公顷,珍稀植物和药用植物200余种。
中国最大的植物种子和基因库,寂静如初、仓储完好,靠的是“门神”,是“闲人免入”和“肃静”的牌子,是精神防护罩和铁布衫。
如今,很多事都应了那句老话:礼失而求诸野。不仅西双版纳,“神林”在滇桂川黔等其他部族也盛行。
敬畏,有时候是美丽的。怕久了,入了骨,便成爱。上苍佑之,必使之有所忌,有所敬,有所自缚和不为……如此,其身心才是安全、舒适的,像一盘有序、有逻辑和对手的棋。
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