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风云石马垭1933》修订版—正文第九集
春节,少不了需要点节日气氛。大年三十中午,赵述侨和赵全英两兄妹亲自动手,各自写了一副对联,用米汤粘贴在门上。
不能免俗,赵述侨写的是“羊随新风辞旧岁,猴节正气报新春”,横批“万象更新”;赵全英写的是“三羊开泰人膺五福趁春去,万猴维新天降大运随日来”,横批“国泰民安”。
傍晚饭前,赵元亨拿出早就买好的一圆(挂)土制百响鞭炮,挂在门前放了。在一阵烟雾发散、土渣“沙沙”掉落的场景中,全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年夜饭,就算是过了一个形式上的春节。
乡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钱或者舍得花钱买土制鞭炮来放。为了发出声音,他们有自己的土方法。其中,最典型的方法,就是从柴灶里面取出烧红的木炭,放在石头上,淋上一点清水,再用铁锤使劲一捶打。也会发出类似于鞭炮的声音。根据力度、角度的不同,发出的声音或清脆、或沉闷,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唯一的问题是,声音不能连发,只能断断续续。但有一好处,就是完全不花钱,而且只要愿意,可以无限制地发出声音,哪怕一个通宵都没有问题。乡下人把这种操作,叫做“叫花子火炮”。诚然,穷人过年,有穷人的方法。
宁静而散漫的节日,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好几天。大年初四开始,大人们就已经闲不住了,动手下地翻土,准备种植小麦。而这些对于孩子们而言,却没有多大关系。对于赵全英而言,需要注意的事情是,必须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给完成了。
而且,他利用了春节休假的这段时间,就在那阁楼上,仔仔细细读了很多书,包括之前何树清送来的《前锋》《中国青年》等刊物,还有《马克思主义之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农民问题》等书籍,深受启发。尤其是读到了孙中山先生的《平均地权》,大为震撼。
孙先生在文章中说,在清朝统治的顺治十八年到咸丰元年的一百九十年间,耕地的净增数仅一百万顷,可是人口的净增数却达到四亿口还要多。这样,人们活动的舞台变得极为狭窄了,“土地恐慌”达到了极点;由此,人们间的各种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就在咸丰元年(1851年),太平天国的大规模农民运动爆发,这是历史的必然,而决不是什么偶然。太平天国借以向农民号召的自然是突出土地问题。它们宣传:“土地为上帝所有”“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用,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这就合乎当时广大农民愿望,农民也就闻风响应,其势有如风卷残云,非常迅速地摧毁了广大江南地区的封建统治。这便是有力的明证。由于“土地恐慌”,隐蔽在封建土地关系下的农民与地主贵族之间的矛盾也激化起来。因无地少地的人愈多,地主的土地变为奇货可居,于是地租的剥削日益加重,农民日益困穷,租佃关系愈趋尖锐。由于“土地恐慌”,物以稀为贵,地主贵族对土地兼并也日益加剧。如李鸿章兄弟六人,占地达六十万亩;李鸿章一人即可收田租五万亩。如上海的镇海李家,十九世纪后期在上海拥有好几个钱庄,在东三省成立专业公司收买大批土地。陕西米脂的马家,拥有杨家沟附近六、七十里范围内的全部田地。这种趋势未曾停止,即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时期,据国民党农民部估计,地主富农占农村人口仅百分之十五,而占有土地达百分之八十,其因兼并而土地集中的情况可以概见。
由于“土地恐慌”,在封建土地关系下也必然造成土地经营的日趋破碎。小土地所有者抱住小块土地不放;大土地所有者为了充分榨取高额地租,利用农民渴求土地耕种,宁愿分成小块出租。中山先生活在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之中,他看到城市地价的猛涨,土地的日益集中,农村的日趋破产,土地经营的破碎,地租的不合理等现象,认为是中国革命中应解决的问题。
赵全英深以为然。
她想,革命的目的,大抵就应该是实现孙中山先生的这一目标,让老百姓能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
这个春节,最让一家人开心的是,有客人自远方来。乡下的规矩是“一不出门,二不归家”,意思是大年初一都必须在家中守着,自家人团圆,大年初二则要开始走亲戚,相互拜年。
一家人翘首相望,直到大年初四,才终于在院子前面的大道上看见了赵凤周的身影,她和丈夫张备,从中和张观沟回来省亲了。两夫妻给父亲赵元亨带来了上好的烟叶,给母亲青氏带来了一块上好的布料,同时还有几包白糖、几把干面,给弟弟赵述侨带来了上好的毛笔,给妹妹赵全英、赵怀珍等,则带来了平常很难见到的糖果。
至于为什么要等到大年初四才回来省亲,赵凤周解释说:“大年初二,表方(张澜)大爸从南充回来了,在老家住了一天,大家在一起团聚。他工作特别忙,南充高中、建华中学的事情都要他操心,昨天(初三)晚上才回去。我们只得今天才过来。对了,那烟叶就是表方大爸带给爸爸的,他托我们给你拜年。两个妹妹注意了,糖果也是表方大爸送的哈!不要吃了东西搞忘了人!”
一家人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春节期间,虽然有好吃的食物、好玩的鞭炮、亲人的团聚,但更吸引赵全英的,却是一年一度正月十四的“蛴蟆节”。
那是南充西区所独有的节日,全员参与、盛况空前,其欢乐程度,远远超过春节本身。
据说在三百多年前的清朝,金宝乃至周边几个乡镇,曾经爆发一场大规模瘟疫,许多孩童都在这场瘟疫中夭折,村民痛苦不堪。后经一位神秘的高人指点,才知道是由于的蛙神没有得到人们的祭祀,大为震怒,才在每年的农历正月十四降此瘟疫。于此受到高人指点后的人们,每到农历正月十四便兴起了祭祀“蛙神”的“蛴蟆节”,以此来祈求上天保佑村里的孩子平平安安。年复一年,瘟疫果然不再来临,但这拜祭“蛙神”的“蛴蟆节”却也从此一代代的传承了下来。
有一篇《蛴蟆节赋》,详细记录了这一盛况:
孟春岁首,瑞风清清,月圆十四,玉盘茕茕。
良宵既到,炮竹振振,华盏初夜,波光粼粼。
秧歌先闹,高跷后行,长龙共舞,小儿牵灯。
美酒通烛,月光辉映,别开生面,西路独盛。
缘起明末西川,疫瘴横生;可怜清初中蜀,战乱频增。
但看民生水火,亡消殆尽;何忍故土难离,悲戚在心。
幸遇高人指点,意瞩迷津;原因奉献惰怠,天降瘟灵。
遣派灾星下凡,蛴蟆托身;百姓需以奉祀,敬送蛙神。
初为祭祀,时久而成仪礼;继代传承,如今更为节庆。
桃符吉祥,又见屠苏芳醇;瑞雪嘉兆,运际谷黍丰登。
是日晨起,遣童斫竹山林;选材端直,但需一年新生。
锤节作笼,圈篾扎牢为身;均分固守,篾丝缠绕当绳。
红纸覆罩,辅以浆糊黏亲;黄泥垫底,截取蜡炬成芯。
留口通风,垂纸半张作门;靠墙风干,只待日落黄昏。
华光初上,老少相邀汇集;祈福人流,接踵摩肩而行。
形有百态,竞相争奇斗艳;送灯入水,虔诚清醮众灵。
童谣念念,余响萦绕耳际;嫩竹声声,夜空划出佳音。
新春盈盈,共度美辰佳节;春机勃勃,惟愿华夏隆兴。
正月十四,从早晨开始,赵全英便为晚上的祭祀活动忙碌开了。其中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扎“蛴蟆灯”。在哥哥赵述侨的帮助下,于屋后竹林砍来两根略微细小的竹子,裁切成和身高差不多长度的一段,剩余部分划拉成篾条。将竹子一头敲破,拿一个用篾条编成的圆圈,将敲破的竹子一端撑圆,用篾条扎实,外面再糊上一圈白纸或红纸,就形成一个灯笼的样子,留一个点灯和透气的小门洞,接着在灯笼底部竹筒里压上软泥,在软泥上插上一段竹节,里面填上棉花、灌上桐油或者菜油,就成为了一只装满人们祈求平安、消灾避难心愿的“蛴蟆灯”。这是赵全英和妹妹赵怀珍所持有的物件道具。
而还有一种适合男孩子的道具,则更能突显“可玩性”。那是用事先从大柏树表面撕扯下的松软的柏树皮,彻底晾干后,一层层裹严实并混进“锯木面”(锯子锯开木头时散落出的粉末),用篾条捆扎成的火把,长约两尺,粗过手臂,中间横着捆上一根竹竿,构成“丁字形”,使用时,浸油、点燃,并抡圆。方圆两丈之内,无人能近。
晚饭后,天刚擦黑,家家户户的“蛴蟆灯”“火把”便陆续亮起来。这时候,鞭炮齐鸣,成百上千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举着“蛴蟆灯”、甩着火把逐渐聚集到一起。
赵全英和妹妹赵怀珍混进队伍,一起爬上马蹄上,走过石狐沟,走向马尿滩,一路上欢唱着童谣:
“十四夜,送蛴蟆,蛴蟆公,蛴蟆婆,我把你蛴蟆送下河……”
唱完一遍,再重复一遍。待到达马尿滩的小溪边之后,将手中燃得旺旺的“蛴蟆灯”“火把”扔进河中或者插在水里,就这样,预示着瘟疫就被赶走了,人们又可以过上平安的一年。
在石马垭人们心中,“蛴蟆节”已经不单单是为孩子们祈求平安,更多的则是把五谷丰登、幸福健康都藏在了这小小的灯盏中,让它带着人们的期盼飘向远方。
送完“蛴蟆灯”后,所有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往家跑,要回去进行蛴蟆节”最后一项重要的“摇嫩竹”仪式。
赵全英和妹妹赵怀珍来到屋后竹林,各自选中一根嫩竹,一边双手用力摇,一边唱着童谣:
“十四夜,摇嫩竹。嫩竹高,我也高,我和嫩竹比高高。嫩竹长,我也长,我跟嫩竹一起长……”
嫩竹稍随着剧烈的摇晃,在空中啪啪作响,那声音犹如鞭子划破空气,尖锐而又清脆。
一切完毕,整个村子安静下来。董家沟,赵元亨家,窗户依然亮着。赵全英在书桌上,用毛笔,认认真真抄写了一首《正月十四祈福》诗:
忆昔明清更替日,战乱疫病扰太平。
上元前夕百家兴,斫竹为笼送瘟神。
寄望康健童谣令,半入清晖半入云。
最是一年春好景,红灯散作满河星。
两天后,她又要回到七宝寺继续学习了。这首诗里面,有着她对于幸福生活的无尽追求和向往。
由于春节前的那一场绵绵雨水,之前到七宝寺必须经过的道路上,中房楼前后的垭口塌方了几处,无法通行。春节期间,大家都忙忙碌碌,以至于无人维护。这次上学,赵全英和哥哥赵述侨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经马滚岩、大桑树、土墙沟、龙底河,再到七宝寺。路程稍远,但完美避开了塌方处,已是选择范围内的近道。
大桑树,顾名思义,就是此地有一棵硕大的桑树。栽桑养蚕是南充西区的传统,不知道已经有了几百年历史。赵全英听父亲赵元亨讲过,在他曾祖的曾祖那一代,这棵树就已经存在了。目前,这棵桑树已经长到怀抱粗细,枝干虬曲而不端直,树皮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正抽发嫩叶。斜斜的树干几乎贴近地面,以至于可以沿着枝干,直达枝丫处。要说这棵树的年龄,可能在整个南充地区进不到前三,但在整个金宝场乃至于南充西区,绝对无出其右。
大桑树是金宝到七宝寺的必经之路,这里有一丈许宽阔的行道,在逢场天,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至于土墙沟,则完全可以大书特书。
院子处于山凹处。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叠围墙。青石砌就,高过头顶,厚逾尺许,长近百米,直抵两端山体,将院落牢牢地锁在里面,仅有一处开在侧边的大门可以进入。如此建筑坚固,里面必然是重器无疑了。进入端详,里面古建筑赫然耸立,典型的明清风格民居,规整排列,柱子直径均近一尺,房舍铺排规整,俨然大家风范。堂屋侧边,竖有一大型石碑,上书“何氏家谱”几个大字,碑序后,便是家庭成员的详细罗列,其齐全程度俨然是一本石刻家谱。院坝内,布满了整齐的青石板,其周边工整裁切,无不显示着当时精湛的工艺。院子周围靠近山体处,均被整齐切削,高不可攀。
这个院子,是何氏家族的聚居地,其祖上既有官员,也有商贾,族人团结,财富颇多。与之临近,有另一处何氏家族聚居地,名为龙底河,其人丁兴旺,势力庞大。乡里戏称两处的优势为“土墙沟的银子,龙底河的儿子”。两家同宗但不同系,每年清明时候,都会在一起祭祖,举行盛大仪式。每次这种时候,两家相互炫耀和攀比的机会就来了。
前面的祭祀程序都十分正规,老祖宗面前,不敢戏谑。
在祭祀完成后吃饭时,土墙沟的何氏长辈下意识的摇了一下桌子,觉得不稳,立即吩咐管家:“赶紧把桌子垫一下。”只见管家拿出银锭或者银元,垫在桌子腿下,桌子马上就稳当了。这长辈就和龙底河长辈打呵呵:“我们条件不太好,啥都没得,就是银子多,没啥稀奇的”。
龙底河的何氏长辈也故意摇了一下桌子,发现好像也不稳,马上吩咐几个后生:“你们过来,把桌子挪一下。”四个后生立即跑来,一人把住一条桌腿,挪了一下桌子,马上也稳当了。他也对土墙沟长辈呵呵:“大哥,你那个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如果不把它拿来换成别样,他就没啥作用,是死宝。我们的儿子都是活宝啊,想把桌子抬哪就抬哪,点都不用操心。”
一番攀比,高下立判。双方相视大笑。
至于土墙沟何氏家族的财富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有两个例子。
一是土墙沟院落后的山嘴处,有一座古墓。其造型非常特别,为“七滴水”,就是七重飞檐结构,这在古代墓葬中是规格极高的。墓高接近两丈,宽则超过两丈。不必说其雕刻如何精美,更不必说其葬仪如何奢侈,单是其葬具就让人惊叹不已。尤其是那副棺材,据说是金丝楠原木整根掏空制成,这种棺材,历经多年,绝对毫无朽败。
第二个例子则源于一个“晒钱”的故事。有人嫉妒土墙沟的钱财,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就和一个反应较为迟钝的后生开玩笑说:“银子放久了要生霉,必须隔段时间拿出来晒一下。”这后生果然相信了,在院子里铺上了“晒垫”。这“晒垫”是一种晾晒粮食的工具,用竹子编成,可卷可铺,铺张开来有两三个平方丈。这后生用了好几床晒垫,把家里的银子悉数搬出如同粮食一样晾晒,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此次上学路上,极不寻常。不单在大桑树,而且在土墙沟,一路上忽然冒出了很多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里面有人身穿团丁衣服,手持团刀或长矛,凡路过者,皆一一盘问。基本上就是三个问题:“你叫啥名字”“你从哪来”“你到哪去”。而且还要搜索包裹。紧张地好像在找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旦发现金钱,那就对不起了。打开赵全英的背篼,发现除了一些粮食蔬菜,全是书,认定是学生,就没有深究。这一路走来,竟然遭盘问检查了四次。虽然路途还算顺利,但赵全英不得其解。
到达七宝寺学校后,如此这般给罗天照老师汇报:“先生,到底发生了啥事?竟然搞如此紧张!”
罗天照老师眉头紧锁:“现在形势十分严峻啊!国民党已经觉察到了共产党的发展势头,十分紧张和担心。加大了对共产党的围追堵截力度。春节期间,突然加派力量,在金宝、龙泉、中和各乡的大路旁或垭口上搭哨棚。每个哨棚派二到三人看守,日夜盘问来往行人。如发现可疑及身上有标语传单者,立即押到乡公所。这样,给我党的活动带来很大的困难啊。”
“那咋办呢?”赵全英得知真相后,很是焦虑。
“不要着急。”罗天照老师说,“我马上给上面汇报,我们也必须尽快研究对策。要不然,这种态势,对我党极为不利。”
三月下旬,这一天,七宝寺神仙洞,何朴村、罗天照老师突然召集七宝寺支部其他成员以及金宝支部书记何吉轩、石马垭支部书记赵吉周、中和乡支部书记张思俊等相关同志召开会议,研究应对敌人哨所问题。在会上,罗天照老师宣布:“接西区区委通知,要求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人哨棚全部捣毁。”
上级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但这个哨棚如何捣毁,还需要认真商议。大家在七宝寺神仙洞内,针对如何克服人手不足、武力不足,以及时机如何选择等问题,足足研究了三个时辰。如此这般,周祥安排了一番。
这一天,微风,无雨。夜色降临时,在南充西区金宝、龙泉、中和等乡,突然出现一队队的青年。其中有一队由一身背大刀的魁伟青年率领,只见他们快步如飞,翻山梁、走小路,从龙泉直向金宝。
队伍悄无声息,犹如神兵天降。
在大桑树最打头的那个哨棚内,三个团丁正在聚精会神地打长牌,烟雾缭绕,突然觉得脖子处一凉,猛听一声大喊:“给我站起来!”
团丁们抬头一看,只见哨棚内不知何时站进来四个脸用锅烟抹黑的壮汉,完全看不清模样,正分别用武器逼着几个人的脖颈。其中那位领头的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鬼头大刀。因为忙于赌博,团刀显然没在手上。用长矛?在这种近距离情况下,矛支明显占据劣势,而且长矛放在一边,想取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团丁们火速看懂了形势后,果断地慌忙跪下,两手高举,直喊:“饶命!饶命啊!”
领头的青年,就是南充西区游击队队长何宣昭。只见他将大刀一挥,“咔擦”一声,将搭哨棚的一根木桩砍断,瞬间,哨棚就塌了半边,所有人一动不敢动,呆若木鸡。
何宣昭厉声喊道:“给老子听清楚!我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今后哪个栽舅子再守哨棚,我们就杀哪个的脑壳。如果不想死,你们就将长矛、团刀留下,抱起铺盖卷马上给我滚!”
几个团丁才从惊吓中缓过来,觉察到对方果然并不想伤人、自己确实没有生命危险后,慌忙抱起铺盖卷扑爬跟头地逃出哨棚。出得门外,才发现到处都有一队队人,威风凛凛,不敢斜视。一群团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乘着微弱的月光,择路而逃。
然后,何宣昭马上带领游击队将临近的另一哨棚内正在呼呼大睡的三个团丁从梦中叫醒,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这些捡回一条命的团丁们一个个乖乖地抱起铺盖卷走出哨棚,消失在夜色中。
在接近土墙沟家族坟地的那一处哨棚,三个团丁紧贴哨棚内后草墙,相互依靠,面向门口,压根没得睡意,小心地交流着:
“把我们安排在这鬼地方,后面那么多坟,阴森森的,瘆人得很……我感觉,有鬼……”
“莫要乱说,这世上哪来的鬼?我们手头有刀,还怕鬼?”其中一人在提虚劲。
“你少说那些!你胆子大,为啥把我挨得铁绷紧?……莫闹,你们注意听……”
正在这时候,不知道啥原因,那盏本就昏暗闪烁的马灯,突然熄灭。哨棚外面,“沙沙”声乍起,似乎有大颗粒雨滴从空中洒落。从坟地方向,还传来女人的哭声,幽怨凄厉、如泣如诉。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中,有一个“女鬼”的声音在颤抖着倾述:“我死得好惨啊……纳命来……”
三个团丁瞬间头皮发麻,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沙沙”声越来越响,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哭声竟然也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明显,不一会儿,竟然接近哨棚正后侧,“噗噗簌簌”的像是在搔动草质墙壁,试图从后面钻进来。
三个团丁顿时毛骨悚然,吓得齐声一句“妈呀!”,连刀也不敢拿,夺门而出。
逃跑的过程中,忍不住扭头一看,我的天!两个鬼魅的身影,穿着惨白的衣服,头发遮住了脸,双脚离开地面三尺高,在半空中飘……就这一眼,这辈子都印象深刻。
这一伙人幸亏住得并不太远,火速回到家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闩门,然后和衣上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家人问“发生了啥子事?这么慌张!”,都是周身筛糠着答:“没没没没啥啥啥事事事,睡睡睡睡睡睡……”
看着三个团丁落荒而逃跑远,赵全英和几个妇女从哨棚后出来,忍不住捂嘴隐笑。
与此同时,石马垭支部负责人赵吉周,带领赵级三、赵朝贵、赵朝禄、赵朝阳、赵学周、赵朝全等二十多名游击队员,手持长矛、刀、棍等器械,将龙泉守哨棚的团丁围了。
赵吉周在门口大吼一声:“全部滚出来!”
四个团丁还在流梦口水,一听这动静,吓得一蜷缩,首先就下意识地顺手往枕头下一摸,却摸了个空。惊而坐起,却发现一个火把探了进来,火把后面是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黑脸包公”。
这个脸上抹着锅底灰的“黑脸包公”正是赵吉周:“想摸刀还是摸枪?还在挝梦脚(“挝”读音同“抓”,“挝梦脚”是梦游的意思)!你那几根烧火棍子早就遭我拿出来了,一个二个还睡得像猪一样。马上爬起来!”
四个团丁面面相觑,衣衫不整,忙不迭到门口一排站好,根本不敢发出声音。
赵吉周开始训话:“听清楚!你们都是附近的贫苦农民,不得已才给国民党做事。我们调查了,你们几个才来没几天,还没有做出多大的坏事,今天就饶你们一命。给我听好!各人回去陪婆娘娃儿,今后不准再来!再来就要你们的命!听清楚没得!”
“是是是!”四个团丁走得慌张,包括衣服、武器,乃至于铺盖,啥也没带,当场就跑进了夜色中。
赵永奎带头,赵朝陛、赵永怀、赵松生、赵长周、赵成炎、赵海周等十余人也没闲着。他们事先协调,分别搞到了一身黄衣服和童子军帽子,提前就摸到土墙沟外面的哨棚边,见外面无人,赵永奎大喊一声:“混账!守哨的马上滚出来!检查来了!”
哨棚门口马上出现睡眼惺忪的四个人,手持团刀,站成一排。赵永奎问:“哪个领头的?”
就有一个大胡子主动站出来:“我!”
“啪!”的一声,大胡子才意识到自己左脸上挨了一耳光,抚着脸问:“长官,啥事?”
“叫你们几个拿着银元过来守夜,你几个柏木錾把(柏木质地松软,经不起捶打。柏木錾把,用柏树木头做錾子的击打部位,意思是没有用),守个锤子!”赵永奎大声呵斥,“你他妈的,共产党在你眼皮底下,就瞎起对灯笼(眼睛)就是看不到!我们是金宝乡公所的,奉命查哨!”
“乡公所的?”那大胡子有点懵,“哪位新来的老大,我咋没见过你呢?”
“老子调动要你批准么?”只听得“啪”的一声,右边脸上反手又是一耳光,“自己不来主动汇报,给老子稍息立正不晓得!”
四个团丁再也不敢出声,站得端端正正。
赵永奎说:“今晚检查的重点,就是武器保管。刀磨亮没得?全部交出来检查!”
四个团丁双手奉上团刀,赵朝陛、赵永怀等人收下。赵永奎才说:“听好了!我们是南充西区游击队,专门对付官僚劣绅。你们出身贫苦,不自己好好种庄稼,给那些有钱人当守夜狗,没得价值、没得意思。各人马上回去,今后不要再来了!”
团丁们连连表态:“我们整死也不敢了。”
各队游击队忙着分头到哨所突袭,赵全英执行完装鬼吓人的任务后,带领的妇女儿童队伍,也同步跟进。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用熬制好的浆糊,在各处崖壁、房屋墙壁和大树上,张贴事先写好的标语。
赵品周、赵衍周、赵德周、赵永坤等游击队员一行二十余人,接到了赵全英安排的妇女儿童团送来消息,说是在龙底河桥头上,有一队团丁,大概有十多人,规模较大,感觉好像还有排首。
游击队悄悄摸近,发现些家伙坐在桥上哨棚内歪着斜着打瞌睡。
赵品周大喝一声:“给老子全部起来!你们这个舅子样子,哪像守夜的?就算共产党把你脑壳端了都不晓得。哪个是排首?主动站出来!我们是龙泉乡公所查夜的!”
排首是个瘦不拉几的“干猴子”,贼眉鼠眼滴溜溜转,上前又是鞠躬又是递烟:“不好意思,我就是,我就是。长官有何吩咐?”
赵品周骂道:“你就是个榆木老壳!叫你们一个二个加班守夜,你们几根人倒好,跑到这来东一拽西一栽的穿瞌睡!万一现在共产党的游击队过来,你拿啥话来说?”
“干猴子”排首唯唯诺诺:“马上改正!今后一定当心,保证不出问题!”
赵品周命令他:“还他妈今后?到时候,你脑壳睡脱了原因都不晓得。马上把武器交出来检查!”
排首马上安排把十把团刀收齐,还有六支长矛。游击队接过武器后,赵品周才亮明身份:“我们就是共产党南充西区游击队,专门打富救贫。就算是来一个团的国民党军队我们都不怕,还怕你这几个二扯火?大家都是南充人,今天就不收拾你们。如果不听招呼,再敢给国民党做事,莫怪共产党不客气!”
以“干猴子”为首的团丁们一听,马上低声下气地求饶,赌咒发誓说:
“饶命啊!天理良心啊!我们也是被逼的。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马上就走,我赌咒,哪个龟儿子再来!”
“我如果再给他们做事,我就不得好死!”
如此这般,游击队连夜拔除哨棚十二处,缴获团刀六十二把、长矛十八支,还有粮食若干。
接近凌晨,金宝、龙泉、七宝寺所有交通要道上的哨棚先后燃烧起来,熊熊烈火将草屋慢慢吞噬,不时发出草节、竹竿的“噼啪”声,火焰映红了半边天。
几处乡公所的人接到线报,召集人马虚张声势了一回,但远远一看,发现阵仗太大,不明底细,生怕有所闪失,根本不敢任何举动,提了几下虚劲,算了。
游击队员们望着各处燃起的火焰,十分兴奋,逐渐撤离。按照预先商定的布置,各路负责人在龙底河汇集,将缴获的团刀、长矛一起,沉入河底,这河底下有“倒腔”,深不可测,完全无法打捞,水流如常,了无痕迹。
天亮后,大家照旧洗脸吃饭,如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啥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