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红 | 卑微者的姿态

富贵人家生孩子,要取个贱名儿,比如阿猫阿狗;希求好养。贫贱人家孩子,却常常叫作阿富阿贵;企望转运。
同为一份美好寄寓,却因姿态各异而南辕北辙、离题万里。一样人间,却是彼此的可望而不可及。
赵姨娘的兄弟是个连四十两银子都不配的奴才,偏叫赵国基;贾琏奶妈赵嬷嬷两个儿子,一个天梁,一个天栋,栋梁之材却委身屈就,巴巴儿托了老娘、向凤姐俩口儿讨生活。
凤姐的女儿叫巧姐,凤凰窝里飞出的,却要取个类似“二丫头”的名儿,不过是怕无福消受那泼天的富贵。
这是人间的落差。于富人而言,取个贱名儿有时不过应景罢了,而于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渴望。缺啥就要向啥上找补。比如金荣。
有金者荣,有玉者贵。但宝玉出生时就在侯门公府,玉不过锦上添花。而到金荣这里,所谓“金荣”二字,不过镜花水月的寄寓罢了。这寄寓倘没有现实撑着,难免要寄人篱下。
这不,为儿子求得一份学业的可能,金荣的母亲胡氏就求了小姑子璜大奶奶,向凤姐百般讨好,才换来上私塾的机会。这一来,非但省去家里许多嚼用,还结交上富家公子薛蟠。有薛蟠襄助,二年来得了七八十两银子,日子也就勉强过得下去。
天下有这等好事,胡氏岂不感天谢地。偏儿子却是个不长进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宝玉与秦钟闹得不快。这下可好,磕头赔不是不算,牵累得胡氏一个寡母唉声叹气。难怪胡氏要数落儿子,那时女本为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狗随狗嫁鸡随鸡,便如李纨那样的地位,死了男人还得槁木死灰般守着。贾母说她寡妇失业、可怜见的,虽事实一半儿,矫情一半儿,到底有贾府这棵大树背靠,而于胡氏,没了男人,天塌下一多半儿。一切希望都在儿子金荣身上了,他偏闯下祸来。
胡氏难处,是天下所有贫贱者的难处,更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悲哀。于是,便有了向儿子的一番大道理。大道理好懂,难以言明的,却是道理背后的心酸苦楚。读红楼至此,胡氏所言,向来为人所不齿,说她不问青红皂白,不管儿子这二年得来那七八十两出处何在,更不想儿子为那银子曾干下如何勾当。但道德的武器,向来使用方便、无往不利,却鲜有人自问,是否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于为生存挣扎的人而言,活下去是第一位的事。维护尊严凭借的是实力。当实力不济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说不是无奈下的智慧。莫非要胡氏一番拷问,教儿子把到手的银子退回去么?
“难得糊涂”这话,于不同人有不同况味。
穷人家的面子,在疗饥解困、光芒闪烁的银子前,一文不值。所谓厚面皮,不过是岁月加之的一层包浆。若能从容,谁不知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于是,胡氏的委屈想来可见。就胡氏母子的困境,若能于苦寒处开出一朵花儿来,也是好事,偏命运的乖蹇处就在于,生就一副癞蛤蟆的皮囊却给你天鹅的诱惑。所谓悲剧,不纯在逼仄的现实,更在于逼仄中,又予人一份莫名的妄想。
那时冲突正酣,金荣向茗烟呵斥:下人小子都敢撒野。金荣说那话时,忘了自家身份也忘了茗烟这名字的来历,殊不知下人小子也可以叫锄药、扫红、墨雨的。虽无金无荣,却比金荣更加金贵。向来主子跟前有三大红人:司机、情人和秘书。现在他跟秦钟茗烟一干人发生冲突,非但得罪了主子,便是连主子的司机、情人和秘书一趟得罪了。
而金荣的妄想,是把自己当成主子。
金荣底气何来?
他身后有个璜大奶奶。
璜大奶奶是贾府嫡派贾璜之妻。
一笔写不出俩“贾”固然不错,但正如贾芸的“贾”与贾宝玉的“贾”,同为“贾”,贾芸的“贾”却是“二廊下”的贾,而不是大石狮子守着的“贾”。而“璜”字边儿有玉,却亦非贾宝玉的玉。
一个“贾”字,两样人间;都有“玉”加诸其身,却一个尊贵,一个卑微。
自来卑微者最怕受辱。因怕受辱,又好与人争个高下。好巧不巧,胡氏的小姑子璜大奶奶坐着车来了。想来被压迫与被损害者有天然的亲近,为一份相似的遭遇,便有许多话要相互倾诉。女人之间说话,无非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这就说到金荣的委屈上。胡氏说者无心,图一时痛快,璜大奶奶听者有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想来那时,璜大奶奶亦为往常的卑躬屈膝而不忿,若为“贾“字告屈也还罢了,那秦钟算得什么硬正仗腰子。竟也欺负到头上来了。正如赵家太爷惹不起,一个尼姑还惹不起么?于是,璜大奶奶掉转车头,一个人浩浩荡荡就往东府里杀奔而去。
璜大奶奶的威势,如宁荣二府前的十里街端直耿介,而入宁府的路,却如人的心事般兜兜转转。穿门越柳、登堂入室,想来那时璜大奶奶及至尤氏阶下时,气焰已煞下去多半儿。果然,等见到尤氏时,口里的“秦钟他姐姐”,已成“蓉大奶奶”。
尤氏未等璜大奶奶深言,就把媳妇儿的病状及这次生气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言语间满是对儿媳的赞叹与怜惜,更兼由旁人之口,言明这媳妇儿的可贵。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璜大奶奶早把来找秦氏理论的心思,吓到爪哇国去了。
不由得佩服尤氏洞见、而又把推拿功夫演绎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三言两语就让彤云密布回归云淡风轻。璜大奶奶所谓何来她自然清楚的,不见锋芒却使听者若芒刺在背,正是大家出身的涵养与气象。
当贾珍说留这大妹妹吃了饭再走时,璜大奶奶怕是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翼的。及至终于离了宁府门口两只大石狮子,仍要心有余悸。
一场风波就这样偃旗息鼓。而璜大奶奶并金荣母子,自此消失不见。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哪儿都没去,仍匍匐于烟火人间。
《红楼梦》可贵处,不仅在塑造了一众侯门公子小姐的悲剧,更在给予寒门小户之人以露面的机会。两厢观照之下才是一个真切的人间。
与繁华深处相比,犄角旮旯里的故事虽着墨不多,甚而一些人物不过斜瞥一眼便完成使命,再无下文。但他们才构成生活更广大的真实。这正是曹公之伟大处。
而我们竟险将曹公辜负了。
这辜负是说,向来只见金荣母子之可鄙与璜大奶奶之可笑处,甚而不惜报以嘲讽以显示优越的快意,乃至轻松说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句子。殊不知,我们何不是与胡氏母子一样的芸芸众生。
胡氏母子间,有一句话每每读来刺目。
而这刺目处,却是许多人借以指摘金荣所谓爱慕虚荣的口实。胡氏向儿子说,你向来又爱穿鲜明的衣服。想想,于那样的年纪,我们何曾没有与金荣一样的面目,为过年穿一身新衣而哭鼻子,怎么如今刚不愁吃穿几年,便笑话说别人虚荣。曾几何时,当我们受了欺负而无人仰仗时,何不曾盼着有个后台。哪怕于梦中,也要自编自导一个曲折离奇的复仇故事……
卑微者的委屈不在一时一地,而是长久的压抑里积攒下来的忧伤。忧伤终有一天要化为一腔愤怒而引火烧身的。金荣母子如是,璜大奶奶如是,我们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更多时候,如璜大奶奶一样,权衡利弊、痛定思痛之下,还是低了头。
当鄙视金荣一家时,未尝不是我们鄙视着曾经的自己。同类相怜,继而相残,不过人间常事。
如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
当贾宝玉因玉粒金莼噎满喉的怅惘,而为赋新词强说愁时,当林黛玉为大展其才而吟出“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时,还有人要把郁积一口闷气生生吞下去的,而后从容转身,面带笑意。
有人的不得已,恰是有人的诗意。
当我们真正懂得一首诗时,却再也写不出诗来。
金荣当初低下的头颅,还要一次又一次低下去的,那是开头便可预见的结局。正如璜大奶奶的铩羽而归。
而当璜大奶奶出了宁国府。告别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怕来不及抚摸伤口,亦无暇自怨自艾,转眼她还要想着怎么奉承凤姐尤氏他们呢。毕竟下一顿饭在哪里,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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