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叶:岳父吴淮生轶事
岳父吴淮生于5月23日凌晨,在亲人和医生护士陪伴下,在珠海安详离世。骨灰暂厝珠海香洲区仙峰山墓园(将来他要归葬家乡泾县茂林镇)后的第二天即5月26日,小静和我,假座情侣中路海怡酒家,为他组织了一个小型的追思会。参加者亲朋好友凡20位。
追思会主要议程有:观看岳父退休前的单位——宁夏文联派专人到珠海为岳父摄制的专题片《文艺名家——吴淮生》;追思岳父生平点滴或朗诵他的诗词作品;聚餐同时电视屏幕循环播放由我挑选的92张岳父生前照片。92张照片寓意岳父享年92岁——斯人虽已逝,而音容笑貌永存世间和亲人心中。
作为追思会的主持,我本来是不打算进行评论发言的,因为时间有限。但我准备了一首诗朗诵《沙原上的紫丁香》(岳父创作于1981年),拟在有时间的前提下,现场播放,以示缅怀。那录音是在2019年9月的某一天深夜,甬江北畔万籁寂静之时,我忽然心血来潮,找出《吴淮生诗文选》,选了两首岳父的新诗,对着手机读起来。除了《沙原上的紫丁香》,还有另一首《我是……》。第二天音频经微信发给岳父,据说他听后很兴奋,连说“没有想到”。他把我读的这两首新诗发给他的宁夏同行哈若蕙,哈老师以她专业级别的朗诵水准,又把这两首新诗配乐读了一遍。
后来为什么又临时决定要说几句呢?是我听了亲朋好友轮流讲话后,我觉得大家的发言大多是围绕岳父的文学作品和“抬轿子”进行——这当然好,也是岳父喜欢和熟悉的缅怀方式。但是作为他“亲爱的乘龙”,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于是在大家结束讲话后,我即兴发言,回忆了岳父生前一些不为外人知的轶闻、糗事,没承想受到在座众人的拍巴掌。在座继明,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岳父买来的芹菜,老得连我都怕吃;他到超市买东西,一进门就会仰起头大声嚷:“请问,今天哪个油特价啊?哪个米特价啊?”(岳父生于江南,习惯吃大米,不习惯吃馒头、饼子之类面食)。我觉得,众人缅怀及叠加上我的发言后,岳父的形象当场就生动活泼多了。
比如,一方面,岳父一生读书万卷,博闻强记,91岁高龄时,还能为中山大学附属第五医院的小护士背诵林黛玉的《葬花词》,还能背记出十几个人的手机号码。家人包括孙子、外孙女的手机号码他能记住不算,我大姐张雪梅、二姐张丽娜、妹妹张华梅,作家陈继明、余光慧等,他们的手机号码他竟然也能随时背出。岳母多次表扬过他,经常说:“我是你爸的肉棍棍,你爸是我的活字典。”“肉棍棍”指的是岳父晚年腿脚不便,出门在外,需要岳母经常搀扶他。“活字典”就不作解释了。另一方面,一部分文人读书多,又常常和书呆子气连在一起,这在岳父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延伸开来,其实就是不太晓人情世故,不太会人际关系变通,处事往往原则、固执有余而灵活性不足。
作者季叶(右穿牛仔裤者)与吴淮生老师
生活中我所见到的这样情形太多了,略述几则——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银川市某化工企业宣传干事、文学爱好者小白,有一天晚上到家里拜访岳父,他们谈的什么我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小白进门时带来一个小纸箱,里面装着他们厂生产的五六件很普通的日化用品。现在推测,也就是价值十元左右。告辞时,岳父双手紧紧地抱着这个小纸箱送小白下楼,坚决让小白把东西拿走。他一再重复:“我说不收就不收。”小白不接他话也不接纸箱,岳父就坚决把纸箱放到地上,自己径自走回三楼家中。
岳父不收礼,不光是对外人,对亲戚包括我送的礼物,他也是能不收就不收。他一见来人进门手里拎着礼物,就紧张起来。我是山东人,从当他的女婿起,习俗上逢年过节,买酒买点心是一定的(如果他还抽烟,那一定会给他买烟卷)。每次让他收下,推来让去间,要费好大好大的劲,而且还要保证“下不为例”。一直到我过了五十岁,我发现他收起我的礼物来才心安理得。到了2016年以后,有时他会主动索要东西了,让我买给他吃,比如他老家的特产徽墨酥、腌香菜,厦门肉松,宁波朱记蛋糕,瑞士巧克力等。
岳父和我的一家——老张家人来往,是知识分子家庭和工人家庭相处的典范。除了我父母,他竟然学着我称呼我的兄弟姊妹,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我怎么叫,他就跟着怎么叫。这真叫我的家人惊诧不已。自我1996年南下广东后,我在银川的大姐、二姐、妹妹就时不时地光顾老城,帮我岳父母做些事情。逢年过节,她们会提着点心水果、做好的熟食,从新市区结伴到湖滨小区9号楼看望她们心目中的“老小伙、帅小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山东人的做客风格,被主人家留饭,主人一定要拿出三顾、四顾甚至五顾茅庐般的诚意,客人才肯留下来吃饭。客人如果口称“不麻烦了”“不用了”“我们还有事”,这些话里有话的潜台词,其实代表的是不同的心理活动。可我泰山书生一生,他哪里能分辨此中门道。他诚心是想留三姊妹吃饭的(亲戚来看望他,又带来那么多好吃的,留饭是人之常情),但推来让去间,往往是三姊妹强势地拜拜了。她们说不麻烦了、不用了,他就以为真的“不用了”。至于三姊妹出门后是坐车回新市区家里吃还是就近找饭馆吃,也就不在他的操心范围了。我对山东人的这种假客气一向心存不满,知道三姊妹在岳父家做客到中午却要挨饿的遭遇后,电话中恨恨地说,活该!人家本来诚心留饭,谁让你们虚头巴脑。下次你们去看他,到了饭点最好直接说肚子饿了。否则,就不要“告”我岳父的状。据说后来变化还是有的,可能是岳父有所觉悟,也可能是女儿对他进行了善意的提醒,也有可能是三姊妹知道假客气在我岳父那里行不通,总之在随后的岁月里,她们在我岳父家吃饭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岳父还选择在住家附近招待三姊妹下馆子。
岳父1929年8月4日出生于长江以南泾县茂林镇的一个中产地主家庭,上有两个姐姐,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大少爷不会干活的做派似乎是与生俱来、后天加强。据说他家有田地上百亩,房屋数十间,靠收地租就能养活一家。他说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除了劳心读书,不用劳力。在我的记忆中,岳父在银川时一年到头大概只会做几件简单的家务事:砸砸煤块、捡捡炉子煤渣、偶尔用抹布抹抹饭桌、偶尔奉岳母之命买菜买米面等。如果哪一天岳父奉命到湖滨菜市场买芹菜,当天菜市场质量最差的一把芹菜,一定会装到他的菜篮子里。因为岳父买菜不论好坏,不看新鲜不新鲜嫩不嫩,他也不会判断,那些在别人看来很普通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常识或经验,在他那里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能力。他买菜只问哪个摊位的菜最便宜。
在岳父身上,与买便宜菜有异曲同工的事是买酒。他从来都是买当地最便宜的瓶装白酒给自己喝(他从来不喝啤酒)。他曾多次跟我说,他喝不出茅台跟银川白有什么区别(这一点仿佛跟美国人有点类似?据岳父同事、作家张贤亮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到美国的超市里逛,看到贵州茅台跟北京二锅头是一个价格)。在岳父的判断和嘴巴里,所有的白酒不管是几块钱一瓶或几十块钱或上百块钱一瓶,舌尖上就一个感受:辣。当他后来得知一瓶茅台酒的价格超过上千元后,眼睛大睁,几乎拍案。他唠叨说,那么贵,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一瓶酒,价格超过千元,那打死他他也不会喝。
岳父喜欢小酌,大约一周喝一次,从不贪杯,至少我没见过他喝醉过或发过酒疯。在抽烟喝酒方面,他的自制力特别强。他跟我吹水过,说他抽烟到中年,某天决心戒烟后,一次成功。在银川偶尔跟老朋友喝喝小酒,放松放松,一直是他的向往。他多次提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和老同学朱东兀(我的大学老师),一次发工资后,两人每人拿出十元钱,找到一个小馆子,痛快地喝了一场酒。晚年到珠海后,他对又便宜度数又低的广东米酒青睐有加。2008年以前,每到周末晚饭时,喝几两米酒,跟我和家人谈天说地,是他身心安逸的美好回忆。2016年以后,他渐渐不怎么喝酒直至不喝了。我觉得在他心里,一种保命思维占据了上风。
岳父在单位永远是工作第一,回到家是读书写作并列第一,几乎没有第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除了读书写作,他还有什么其他爱好。他曾跟我说过他会下围棋,有一天我找来棋盘棋子,我俩摆了一盘。我本来就棋力差,谁知他连我也下不过。业余时间,他不打麻将不打扑克,不散步不打球,不游泳不滑冰,不跳舞也不听音乐,不喜欢养花种草。如果不是为了给写作积累素材,我看他对旅游的兴趣也不大。2013年春,我曾陪他上普陀岛游览,他对进第一间寺庙始就提不起兴趣来,在庙外小径上走了一段路后,就说“行了行了,不走了,来过了”。
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家人聚在一起看春晚时,岳父就躲起来了,年年如此。他不懂得买鞭炮也从来不放鞭炮——大概他家除夕夜放鞭炮的风气还是我创下的。找他,他肯定是一个人在卧室悠闲看书。但是,他知道给人拜年。大年初一或初二,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满老城找他投缘的单位领导、同事、文学同行甚至学生拜年。我对此就有意见,劝他说,领导长辈也就算了,你也七老八十的人了,跟同辈、学生拜年就免了吧。他不听,也不免,自顾自,按照我的说法就是“江湖乱捣”。在他观念中,主动给徒子徒孙拜年他均不在意。
岳父对外极为注意自己的形象,常年西装革履玉树临风走天下。其性格是典型的诗人特质,率性,单纯,食人间烟火却很少操心烟火事宜。给岳母写写情诗、散文,比如《尘海知音长作伴》《银婚曲》《金婚曲》《七律·赠内》《调笑令·赠内》,是他擅长的;给岳母买礼物,比如买条金项链,比如买件花衣裳,比如过生日送束鲜花,用物质财富拍拍岳母马屁,帮着她多做点家务活等等,则是他欠缺的。有一年我都发火了,看他在岳母过生日那天无动于衷,啥也不表示,诗歌也不写一句,就逼着他,让他买了二十元的车厘子送给岳母(蛋糕、寿席我们已准备好了)。
岳母偶尔会发牢骚说,你还指望着他给你买东西,连结婚时的手表,都是我给他买的。她埋怨岳父干活笨手笨脚,连菜都不会洗,更别指望做个什么家常小菜了,次数一多,我就怼她,说:“你现在怨他已经迟了。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培养他干活?”岳母委屈地说,让他干了。(结婚后)让他干一点点活,他就在院子里嚷:“哎呀!累死我了!哎…呀!累死我了!”岳父此招一出,岳母立刻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从此不敢让岳父往体力劳动的路上迈进了。
就像月有圆缺、地有凹凸一样,岳父在日常生活中欠缺的不少,在岳母身上则得到相应的补充。比如在做家务事方面,岳父堪称弱智,而岳母则是事事操心,杀鸡缝被脱煤饼子,锅碗瓢盆交响曲,忙活了一辈子。夫妻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我在想,这种人生状态大概就是两个人特有的天命吧。
我跟岳父聊天时,曾找机会挪揄他:你看你这一辈子活得多幸福!早年有孃孃(妈妈)管,上大学时有国家管,结婚后有老伴管,到了晚年有儿女管。你喜欢看书写文章,老天爷就安排你当了专业作家。你写的东西能不能获文学大奖流芳百世另说,起码它养活了你自己是吧?还给你带来可观的社会地位。平常过日子,你说你除了月底会忙活数数家里还有多少钞票,差不多啥都不用操心。我们哪有你这么幸运。看他瞪着眼睛表示不服,说“那不一定,那不一定”,我早就想好了后手说辞:不服气是吧?那我问你,你脱过煤饼子吗?你换过煤气罐吗?你杀过鸡宰过鱼吗?你那么爱吃红烧肉,你知道红烧肉用什么肉做出来最好吃吗?你知不知道你喜欢吃的饺子是冷水下锅煮还是开水下锅煮?
岳父为人为文相当单纯,说话正相反,啰哩吧嗦,爱唠叨,有时叮嘱一件事,他要一二三四五六七罗列出来,重复数遍,严重时前前后后会重复几十遍。岳母及家人当然会有不耐烦的时候,岳父脆弱时觉得受不了委屈,会到我面前告状。我一般都是围绕这个主旨劝他:人家请个保姆还要每月花个四五千,妈也上过大学,也是知识分子,和你年龄一样大,还要每天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活不比保姆做得少,饭还没你吃得多,你给她钱了吗?你没给是吧?妈每年过生日,你不买新衣裳不买新鞋子不知道什么是奢侈品也就算了,你连束鲜花都没学会买都没学会送,妈没意见我还有呢。她大嗓门说你几句怎么啦?那属于打是亲骂是爱。你就检讨和反思一下自己吧。告状驳回。
我和岳父相处数十年,从毛脚女婿熬到接近耳顺之年,最终做到了温馨共处,按照岳父的评价是“翁婿典范”。他经常在晚饭时问我“今天有什么新闻啊”,我就把从网上看到的一些告诉他。其实我知道他特别想听某类小道消息,可以我多年的职业经验,我知道那种境外网站散播的小道消息太不可靠了。凡此种种,我觉得那是一位耄耋老人在寻找精神上不孤独寂寞的方式之一吧。岳父一直很尊重我的个性,从不把他的什么意志强加给我。我一直敬重岳父的品格,在他生前,就评价他是“中国好岳父”。现在他走了,我特别怀念他。
喜欢名、追求利,大约是古往今来文人通病。再清高的文人,只要有人夸他文章写得好,字写得帅,他就会情不自禁陶醉其中。岳父也不例外,他希望别人看他的作品,喜欢听别人夸他某篇诗文写得好。我曾有理有据夸他古典诗词造诣塞上第一,他甚为感动。他到芜湖老同学家中做客,老同学女儿在聊天中随口背诵出他的“浪起心湖,推我向琴弦”等一连串诗句,他兴奋得夜不成寐。现在可以告慰岳父的是,除了帮他策划出版印刷过几本书外,他的著述,除了他自己,我应该是读他作品最多和最全的人了。
2021.5.30于珠海凤凰湾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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