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的羊
◇欧阳杏蓬
我们是踩着牛尾巴长大的一代人,只知南方有牛,不知有羊。上中学在教务室的办公桌上看到《羊城晚报》,很惊讶,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养羊的城市。在广州火车站茫然四顾了半天,发现了林立的高楼和灰白的天,来来往往的人急匆匆地汇成河流,在大街小巷流动,无始无终。羊呢?这个叫羊城的羊呢?绿荫下,有发呆的老头,脚下有凝固了一样的一条黑狗。房子的窗开得四四方方,张大得像与这个世界貌合神离的嘴。房子的窗台上有的载植物,有的荒凉着,一如我当时的心情。
城在哪?
羊在哪?
生活在哪?
身边的这些建筑有些让我茫然。小时候做梦都想着进城。城是一个繁衍各类时尚传说的地方。现在,城只是一堆建筑,冷漠,光滑,又规矩森严。我傻傻地问自己,人们来这里干什么,我来这里干什么?这是一个人海,人落在茫茫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求生。我想起了那部叫《铁达尼号》的电影。那里有奉献生命的人。这里呢?我紧张地握了握拳头。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告诉我,这里只有竞争,只有你争我夺,有看不见的搏斗。
我想起了羊。羊来这个城市干什么?
羊让我感到一丝温暖。羊和我一样,是一种懦弱的动物。在这么一个深不见底的城市,在水泥地板上人的眼皮底下自力更生,已经完全告别了过去的生活方式。水泥地板上不长草,羊来这里干什么?这是一个问题,我希望它不是传说。在本地人的指导下,我坐上公共汽车去找羊。公共汽车像一个派头十足的大蜘蛛,在城市的蛛网里走走停停。蜘蛛到了城市,被城市政策感化,自动去了毒性,除了抓蚊子,还是抓蚊子。
在广州大道南,往北看,我总算见到了城的样子。准确地说,只是五羊新城的城门。墙漆得红红的,明亮耀眼。靠着墙根走进去,我还在广场上看到了羊。一只羊高高地仰着头,四只小羊立在大羊的足前,与大羊的目光保持一个方向。它们立在广场的中央,每个行人都向它们行注目礼。我的心里有一些激动。我看到了羊,石的羊。它们由花岗石雕塑构成,却有了羊的神韵,是艺术家赋予的,也是我们社会需要的。城的瓦很粗糙,或者只是一种应景,对付购房者用的。这个城市的羊行善在前,然后,老百姓用它们做了城雕,很精致地寄托一分期望与情感。羊会不会再衔来稻穗解城市生活之危?不会。那只是一个故事。或者以前只是一个放羊的老人干的。人做偶像的太多,动物做偶像的,牛做过,马做过,羊也应该做。
我看到了我以前没见到过的羊。我想起了生活。羊是生活的弱者,喜欢自由,却时常受人驱赶。它留下了故事,后人给它安排了所有羊们达不到的结局,它们成为人们心目里的神羊。它们跟我一样,我想,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它们告诉了这个城市什么叫善良。我也善良。它们把稻穗送到之后,它们走了,如果不走呢?在这个除了四条腿的桌子不吃的城市,后果可想而知。我想,我也是这个城市的贡品。我将被生活迫着,自己吃掉自己。这是一个自然过程,活总被在死在噬食着。我不例外,我将吃掉自己。这得感谢城市,或者感谢父母,或者感谢命运,是他们给了我机会,让我看人间。
转身之后,我成了这座城市里大街小巷的人流里的一滴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滴水,这城市就清凉、和谐、安静和单纯许多。可是,很多人只憋了一泡尿。我们每天都猴急猴急的,被尿憋慌了一样,在这个城市寻找可以酣畅淋漓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都找不着,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头绪。这个城市,因此具有别样滋味。
某天黄昏,像往常一样经过解放路。车靠站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在用弯刀剔广告灯箱上的“小广告”,有段时间也叫它为牛皮癣。有一撮人为了谋生,不断地往车站灯箱上贴广告,层出不穷,市民和过客们都被折磨得习以为常了。那个老人一手抓湿毛巾,一手握弯刀,剔剔揩揩,精神头很好。城市每天都是清醒的,它会将一些人封装成标志,将一些人麻痹掉,成为它的食物。在灯箱里我突然看到了羊的宣传画。画里的羊很安静地看着这世界的灯红酒绿。我从麻木里挣扎过来,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有豪情壮志的日子。石的羊,某些时候也是不可缺少的,它会带领人穿越时空。
(作者系宁远县人,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