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校六记】入学记乐
本文作者:黄金亮
“乌盟财校”是人们习惯性的称呼,它真正的全名是“乌兰察布盟财贸粮食学校”。学校大门口的柱子上,“财贸”和“粮食”并列地写成两个牌子,一边一个,可见此二者是同等的地位。说是粮食,学校专业也并没有工科的粮食工程、粮食机械之类,还是以粮食会计、粮食统计这种财经类的专业为主题。时至今日,在百度上查询内蒙古财经类大学排名,查出来的结果,以乌盟财校为前身的乌兰察布职业学院赫然排在第三名,院校类型也标注为财经类。
百度上内蒙古财经类院校的排名
九十年代第一秋,我怀揣财校的录取通知书,一半兴奋一半失落地跨进了集宁工农路一号院的大门。这个地址也很唬人,道貌岸然地写着工农路一号,其实所谓“工农路”,就是280医院向南的一段土路。就在我们即将要开学的夏季,这里还是坑洼不平泥泞不堪,不知政府发了什么慈心,到我们这一届开学季,短短的时间,摇身一变成了柏油马路。就在这条路的南段,有着乌兰察布当时最负盛名的两所学校:乌盟师专和乌盟财校,这两所学校,大门相对,东西相望,把两校全部合起来,大概也不及国内许多大学的一个角落,然而这就是当时乌盟最高学府的所在地了。
作者摄于校门前
1990年是乌盟财校恢复高中中专招生的第二年,所以当时学校里共有从八七届到九零届四届学生在校。八七和八八届是初中中专,学制四年,八九和九零届是高中中专,学制是两年。八九届的高中毕业生刚来的时候,虽然是新生,但是对初中毕业的八七、八八届老生却很不以为然。一次聚会的时候,八九届的学生讽刺初中同学说,要不是我们来了,你们连找对象都不懂。那两届初中毕业的当然不服,马上还嘴说,你那么牛,高中都毕业了,还会再读一个同等学力?说来国家的教育政策也的确有问题,高中毕业生和中专毕业生是同样的学历待遇,高中毕业的来念中专,除了争取到一个毕业分配的指标,其他确实一无所获。高中班和初中班闹了矛盾不欢而散,后来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初中毕业咋了,国家规定学制四年,这不就是本科中专生吗,有什么高低之分?
在书本和电影里,我看到过无数次迎接新生到校的场景,无一例外的是这样的画面:飞扬的旗帜、嘹亮的歌声、沸腾的人群、铿锵的锣鼓、崭新的大巴、热情的面孔……车窗边挥手的新生洒脱自信,车窗外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因为兴奋而脸蛋潮红……等到了真正开学的时候,我站在工农路一号的大门前,看到的一幕却是大煞风景。有没有旗帜和歌声忘记了,接新生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落满尘土的东风卡车,到来的新生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头发被九月的秋风吹得七零八落。学生以农村孩子们为主,口音虽然东西兼有,但怎么听都有一股浓浓的田野风味。站在卡车车厢上的学生们到校后鱼贯而下,那场面让我想起来电影里国民党的败兵。此前生活中,我第一次看到大卡车拉这么多人,是在1983年“严打”时中旗公安局的院子里,不过现在幸运的是,车下站的不是荷枪实弹的卫兵,而是脸上挂着纯朴憨厚笑容的师兄师姐们。
看了这景象,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我的父亲。开学报到那一天,父亲出人意料史无前例地,办了平生第一件公私不明的事。单位的北京吉普正好有事去集宁,于是他安排我连人带行李坐了顺风车。不过临行时,父亲又反复叮嘱司机,不可直接开去学校招摇,只把我送到六叔家就可以了。到了以后,我从六叔家借了一辆自行车,后面放着捆好的行李,前面挂满了生活用具、学习用品,歪歪扭扭上了路。集宁号称“山城”,路面倾斜不平,自行车几乎都是推着走,大概步行了将近一个小时,走得又累又渴,才好不容易看到了学校的大门。正在心里不停地抱怨父亲保守的我,当时就被这一幕大卡车接新生的场景彻底征服了,于是又悄悄地庆幸和自得起来。
校园里早有认识的老乡远远看到了我,好几个人跑上来帮我推车搬东西,其中一位个子不高、脸色黝黑的最卖力,还和我一起上了三楼宿舍。坐下了互相交流,知道他是八九届的,不由得好奇地打听:“听说八九届中旗来的学生,有一个补习了快十年的,好像叫郭成忠,你认识吗?”那人笑了笑:“我就是郭成忠,高考超龄改了名字啦。”这一下,把我尴尬了好一阵没缓过来。
中旗老乡合影
大龄考生是当年特有的现象,因为招生人数的限制,也因为计划体制造成的单一上升渠道,有些考生复读四五年并不稀罕。开学伊始,班里进行自我介绍,中旗来的贵彪同学就直接了当地发言:“我是本科补习生,希望大家多多关照。”“本科”生只是补了四年,比他多的也不少见。有一天我们正在宿舍闲坐,突然敲门进来了一些人,为首的穿着藏蓝色的中山服,梳着背头,旁边有人介绍说:“这是咱们学校的副校长,来看望大家。”众人慌不迭地站起来,在床铺上躺着的几位也赶紧坐起来,一起向门口看。正在拿捏之间,忽听有人嗤嗤地笑出声,“副校长”见此光景,点了点头昂首而去,这时有知道的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所谓的“副校长”是上一届的师兄,想找老乡,所以挨个地进宿舍打听,旁边的人搞了一个恶作剧,把大家整懵了。问题是师兄显然年龄不小,仪容严肃,完全不像一个学生,事后一打听,还真是补习了差不多两个“本科”的“老补”。
学校可以说是一个迷你校园,东南西北分别是餐厅、教学楼、宿舍楼、办公楼。西部稍高,进宿舍楼得先拾阶而上到一个平台,教学楼向南,横跨马路过去是操场。站在宿舍楼放眼校园,硬化以外,绿化点缀,一条林荫小道把教学楼和办公楼由南至北连接起来,小道两边是篮球场和排球场。以教学楼为分界线,算起来就是两个操场了,大家都称呼南操场、北操场,这对于从小在乡镇生活的大部分同学,已经算是很值得惊异的事情了。元旦文艺汇演,有一个班排演了一出二人台小戏,戏里面从农村赶到学校去看孩子的家长,用实实在在的方言台词道出了这种感叹:“哈呀,这学校可日玄了,场面就有两个。”“场面”是本地话,并不是说特定的生活情景和讲求排场的场面,而是指农村打谷晒粮的场地,和光滑的南北操场还真的相像。
校园(背景为教学楼)
南操场这个“场面”有一点大,周长大概有三百米,修建的主席台也有模有样,说明这是全校集体活动的主场地,开学后为期两周的军训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本来都是不谙世事的学生娃娃,从小没经受过正规的训练,好多人对“立正要把手指贴紧裤缝,齐步走要先迈左腿”也不甚了了。操场上学生们嘻嘻哈哈,从驻军205师派来的教官却出了满头大汗。头一天训练结束,班主任李老师和学生们打招呼,说:“大家初来乍到,许多情况我还不熟悉,希望同学们互相了解,然后推选出几个班干部来。”话音刚落地,就听见一位女同学高声嚷道:“老师让我当班长哇!”老师同学都是一愣,向发声的地方看过去,原来是一个高个子的女生,稚气未脱的脸上红扑扑的泛光,看来是一个有激情也很率性的人了。那天班里面还不咋熟悉的同学们,一晚上的议论焦点都落在这件事情上,第二天这个同学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毛遂”。
全班同学于军训后
军训即将结束,李老师又带来一位新同学安插在我们班里,大家不由惊疑,这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在国家正式招生的中专院校当插班生。后来知道,事情并非想像的那样,这个同学原来也是正式录取来的,顶多算补录,甚至本人还是凉城县高考的文科中专状元。
经过一个学期的磨合,我和“插班生”小安逐渐熟悉,有一天在他们宿舍闲聊,安同学终于道出了他滞后报到的真相。原来小安高考成绩优秀,在填写志愿的时候,大部分都填了意中的几所区外学校,等待录取通知的过程虽然也是焦灼和急切,但是心里比较坦然,毕竟考了第一名,而且最后一栏志愿里有乌盟财校保底,录取那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
谁知通知书左等不来右等不见,等到所有的上线生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他还没收到片儿纸,这一下心里才犯了急,有人出主意让他赶紧去内蒙招办去查阅档案。去招办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原来安同学起头的志愿都报高了,没被录取。等到乌盟财校在最后一批录取的时候,招生办却发现他的体检报告上面,显示眼睛有色盲缺陷,而财经类学校的招生细则里有明确规定,色盲眼属于限定录取的范畴,他被退回来的档案袋上,退档原因一栏有一行显眼的红字:色盲限定。
一番上下求告、实情反映后,最后内蒙招办的有关领导考虑到他的成绩,也考虑到农村学生进学的不易,于是大笔一挥,法外开恩,那一年就给乌兰察布盟石破天惊地增加了一个中专名额。听了他这一番叙述,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地想起来在元旦宴会上成祥老师说的话,最后还差一个名额的情况下,在灰尘堆满的档案里,我是被一把摸出来的。我这最后一名,莫非就是安同学被色盲限定以后,临时决定的替补队员?
对本地的几所院校,集宁人有谚语云:“卫校的姑娘警校的汉,师专的牌子财校的饭”。卫校招男生少,警校几乎没有女生,这是普遍性的现象。师专学生以后的职业去向,是高大上的“灵魂工程师”,到手的自然是闪亮的大专文凭。唯有财校的饭,那是靠实践检验出来的,并没有客观的规律可以寻找,也没有谁给预先设定,这倒是很符合财务人求真务实的风格。
如同进入了一个风景区,那里总有叫你不能忘记的标志物。在故宫是太和殿,在西湖是雷峰塔,在辉腾锡勒是黄花沟,而在财贸学校就是拥有九个打饭窗口的餐厅。九个窗口不能算多,但你要是把只有六百名学生对照起来看,再结合其时所处的环境和年代,就能体会到这件事的意义非凡。直到现在,每当财贸学校在我记忆中浮现,则必会有这样一副画面:餐厅内人头攒动,窗口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笑脸盈盈,厨房内水汽蒸腾,刚出锅的菜香袅袅缭绕于空气中,这香味与热气交织氤氲,就如一幕极富美感的镜头。其时物价低廉,一个纯肉馅的包子是一毛三,大烩菜是三毛,四两大的馒头是一毛,一两米饭是三分钱,早点是焙子加稀粥,焙子一毛,稀粥免费,小菜无论品种一碟一分。便宜不说,给的份量也足,一般女同学很少会买整份菜,都是半份菜半个馒头就基本够了。当时粮食市场尚未改革,走出农门的子弟们,终于享受到了粮票供应的优惠待遇,每个学生每月的粮票供应标准是34斤,学生还有国家助学金补助,少的十几块钱,多的二十几块,别小看这个数目,好多节省点的女同学一日三餐后还有盈余,尤其是粮票,大部分女生都吃不了那么多,节省下的都被男同学“借”走了。
餐厅的顶级菜品当属烧三丁,到底有多么宝贵?那是同学来访的招待菜,是恋人之间表达爱慕的媒介,更是隔几天不吃就馋虫上袭的无奈。诗人描摹思念之苦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烧三丁之味美,就是“才下口头又上心头”了,要是哪个男同学今天给女生买了一份烧三丁,则必有浪漫的故事将要发生。烧三丁用最普通的土豆萝卜还有红烧肉,以七毛钱一份的价格,从当时较为低廉的诸多主副食中脱颖而出,成为学子毕业后母校记忆的情感寄托物,可见这食物不仅满足生理需要,也可同时兼顾精神追求,在不断地滋养细胞成长的时候,偷偷的把情感融进去了。
校园南有毛不浪村,"毛不浪"是蒙语,"毛"就是不好,"不浪"就是泉水,泉水虽然不好但依然是女同学拍照的风景点
财贸学校在我记忆里,还有一处值得怀念的地方,那就是教学楼里开放式的阳台。这栋楼其实为一座简易式建筑,一楼是图书室和阅览室,楼前是空阔的广场,从两边楼梯上来,每一层都是阳台在前,教室在后,长长的走廊连接东西。上课去教室,课余上卫生间,都要走过那个敞开的过道,由此也熟识了楼层里所有的同学和班级。而最大的好处,则是随时可以呼吸到自由新鲜的空气。极目远眺,南面的毛不浪村错落掩映在夕阳之下,操场边上的土豆地里,夏末秋初盛开着一片粉红色的花朵。抬头仰望,蓝天白云相互映衬,没被窗户隔离的天空分外清澈真实。春风吹来,可以看到飘荡的风筝,秋凉渐起,大雁成行横空飞过。耳边传来的打算盘声清脆悦耳,操场上跃动的青春昂扬上进,真是财务人和自然相融的好境界。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王丹
校对: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