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尾巴书房 | 李景慈鬻书易米
《李景慈日记》(1949年12月—1965年12月)新近出版,先睹为快的心情,我可能较他人更急迫。我对李景慈前半生的文学生涯知之较多,报章上他的各种文章,尤其是《北平市场上的单行本》《这一年北平的杂志界》非常具有资料性,而且非李景慈来写不可,不作第二人想。李景慈雅好藏书,编过杂志,对于清末民初的出版史料如数家珍。对于李景慈的生平事迹,《藏书报》曾刊载杨良志先生的文章予以详细介绍,杨良志与晚年李景慈曾经在出版社共事。我就略过这些,捡《李景慈日记》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事情来说说。李景慈不是那种声名遐迩的人物,他的日记更近乎流水账,口头语加大白话,字里行间显现出人世间的况味。
李景慈现在不是名人,他年轻时却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呢。1941年9月7日《新北京报》报道了李景慈的婚礼并配有照片,这张照片作为插图出现在《李景慈日记》里,比报纸所载当然清楚多了。说起这本书中的某些照片,我是可以作一点图解注释的,现在略去不说罢。只说那一张“1951年,李景慈、王慧敏夫妇和大女儿美琳、二女儿美瑛、三女儿美琦”的家庭合影。李景慈的三女儿美琦在中国书店当过经理,精明干练,我的《光化》合订本就是在她店里买的。我还曾经好奇地问过她李景慈藏书的去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与李美琦打过交道的读者太多了,我讲的这些不足为奇,奇巧的事情发生在《李景慈日记》里。
1957年7月14日 星期日 上午琦考石驸马小学,完了去陶然亭。
1957年9月1日 星期日 开学了,琦上了石驸马二小一年级。买菜难,早晨为买小白菜去石驸马大街排队二小时。
天啊!我的小学母校就是石驸马二小呀,我和李美琦是校友啊,早点知道这层关系,当年买旧书得给我多打折呀。石驸马二小校址原为熊希龄故居,王府式的深宅大院,顶里面的后院是幼儿园,我的幼儿园和小学教育都是在这里接受的。李美琦所上幼儿园,在《李景慈日记》中有记载:“1955年8月10日 星期三 几个孩子考了学校:美琳到女三中,美瑛到二驸小,美琦到全瑞幼儿园。”用现在的话来说,我算“直升”,而李美琦是考进石驸马二小的。我想,李景慈的几个女儿如今看到正式出版的父亲日记,回眸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成长的,这样的人生穿越体验多么奇特!
李景慈夫妇三个孩子,在当时是“标配”,日子尚过得去,可再多一个女儿美瑜,养活这“四千金”就有压力了。我是“50后”,所以对李景慈的经济压力门清。以我家为例吧,父母双职工,工资170元,五个孩子,外加一个保姆(一个月工资20元),人均生活费20块,日子能不紧巴吗?年景不济,用钱的地方却有增无减,家里就得寻思卖东西了。知识分子身无长物,一旦下手卖,首当其冲便是书刊了。我随父亲到旧书店卖过几回书,年少无知,还认为挺好玩,全然不知父亲的心情。
李景慈最先卖的不是书刊,而是自行车。“1958年10月3日 星期五 晴 自行车委托卖出去了,得洋55.80元。”卖了自行车后,李景慈还有车骑。“七点起,骑车去永定门外红旗社参加掰棒子的义务劳动。”(1958年10月5日)委托商店相当于旧社会的当铺,现在已绝迹。1958年正是“大跃进”的年代,接下来几年的情形就没那么美妙了。
1959年2月1日,李景慈日记里第一次记录卖书,也难怪,“四千金”正是费钱的时候。那天他“中午起收拾旧书报,称斤论两,卖了十几斤,得五元六角八分,晚上又到商场卖了一部分,得了七元六角,年前这几天就靠这些书本过日子”。这十几块钱转手就买了“二十斤好米、十斤面、二斤江米”,能买到这些好米好面是因为春节的特别供给。李景慈收藏有很多民国书刊,我想,他还没到动宝贝念头的时候吧。3月15日,他“回来收拾废物,破纸乱纸弄了两大篮,卖了一元七角多”。3月19日,又在“家里找破烂卖废品。星期日还得找东西去卖。今天刚半个多月,仅剩下十几块钱了”。
“月光族”乃现在的词,“一月收入一月花光”,多指单身青年,挣多多花,挣少少花,尽可任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景慈那时操持一家六张嘴,隔三差五不卖点儿东西,日子就撑不下去。8月2日,“月初即月末的星期日”,他照例是找些旧书去卖,接济这几日生活。“今天早晨弄出几套书来,这次是去中国书店东单店去卖了,满满一书包也只值三元六角钱,大半是关于苏联文学的较早的译本。”9月18日,“晚上去西单商场,想去卖旧书,过这半个月的生活”。李景慈家住宣武门内大街与石驸马大街之间,这是我的推测。李景慈父母住东城达教胡同(原名大脚胡同)。为什么一会儿就近一会儿就远地卖旧书刊呢?我推测原因,一个是顺路,一个是价给得高吧。另外,卖给收废品的与卖给中国书店是两回事,李景慈很懂“货卖识家”。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1960年之后的几年,李景慈鬻书易米,常态化矣。
“节前,无钱,卖《大众电影》五年。”(谢按:困难时期,许多半月刊为节约开支改为月刊,五年的《大众电影》至少是60期)“上午:无钱,找几本书卖给中国书店,得洋贰元三角八分,可过这两天。”(谢按:这几本书没上秤,估计是按折扣卖的)这条卖书日记接着记有:“想借一些汉奸文艺刊物,以便回忆过去的事,检查和批判。得《中国文学》一至十一期全部,有我未收的文章或一些短讯。”(谢按:沦陷时期所出刊物,因背景复杂而各有不同,不宜一概简单评判)李景慈的生活困境难以改善,还有一个原因:他一边卖书,一边还在买书,如“去国子监买旧书”。(谢按:国子监可是凭介绍信方能进入的高级内部古旧书宝库,姜德明的文章中有过描写)左手进右手出,文人积习,改亦难。
买书会上瘾,卖书也会上瘾,这不,“收拾旧书,准备变卖书”。原来我以为李景慈舍不得卖民国书刊,看来底线守不住了,“卖杂志,旧的,新的……”“没钱买面,忍心整理旧书,把《记丁玲》等解放前的书十几种和《人民文学》等期刊捡出,卖了7.61元,买面15斤2.76元。”
对于我来讲,有特别意味的是这则“卖书记”。李景慈在1963年5月29日记有:“晚上无事回来了。翻旧杂志书籍,八点拿去商场卖给马文光,《中流》一本六角,《人间世》二册各三角,共卖了四元三角二分,明日得买面。”黎烈文主编的《中流》,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寒舍存有全套,见之尤亲切,顾不上李景慈的洒泪挥别了。
《李景慈日记》是一个时代的侧影。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只因人书情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