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 | 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等待觉醒的那一刻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是一位带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德国作家,揽获了包括歌德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多项文学大奖。
代表作《悉达多》于1922年在德国出版,以公元前6世纪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为故事原型,虚构了佛陀一生的悟道过程——有限的生命如何追求无限、永恒的境界?何为智慧?如何对待真实的痛苦,又如何救赎?
《悉达多》将完全呈现黑塞的思想精髓。其中对人的热爱与敬畏、对人道主义理想的呼唤与向往,对读者一定是终生有效的感染。
▲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写道:“自从里尔克和格奥尔格去世以后,他就是当代德国首屈一指的诗人”。其作品追寻“灵魂的故乡和青春”、“一切信仰和一切虔诚善行的共通之处”,以独特的内省魅力复兴了德国古典浪漫派诗歌的传统,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个骑士”。
Snow Tale #1 Clem Leek - Snow Tales
01
我无权去评判他人的生活,我只能为自己作出判断。意义与实在并非隐藏于事物的背后,而是寓于事物自身,寓于事物的一切现象。当一个人能够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疑虑的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均毫无意义。写作虽美,莫如沉思;机智虽美,莫如能忍。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万法皆如,俱入目前。
02
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人们可以寻见智慧,在生命中体现出智慧,以智慧自强,以智慧来创造奇迹,但人们不可能去传授智慧。我年少时就有过这种疑问,正是我的怀疑驱使我远离教师们。我还有过一种思想,侨文达,你又会认为那是玩笑或只是一种愚蠢的念头,就是说,每一真理的反面也同样真实。比如说,只有片面的真理才能形诸于言辞;事实上,以语言表达或思维的一切都只能是片面的,只是半个真理而已,它们都缺乏完备、圆融与统一;当佛陀世尊宣讲关于世界的教义,他不得不把世界分为轮回与涅槃,虚幻与真如,痛苦与救赎。人别无选择,对于那些要传授教义的导师们来说尤其如此。而世界自身则遍于我之内外,从不沦于片面。从未有一人或一事纯属轮回或者纯属涅槃,从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贤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幻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侨文达,我曾反复悟到这一点。而如果时间并非真实,那么现世与永恒,痛苦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所谓分界线也只是一种幻象。
03
我的生活确实古怪,走过了奇怪的弯路。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行,探索婆罗门,崇拜阿特曼之中的永恒。作为青年人,我效仿那些忏悔者,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会挨饿,教自己的身体麻木。接着,那位活佛的教诲又奇妙地启迪了我,我感到关于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又在我体内犹如自身的血液一样循环不已。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了活佛以及他那伟大的真知。我走了,去向卡玛拉学习爱之欢乐,跟卡马斯瓦密学做买卖,积攒金钱,挥霍金钱,学着娇惯自己的肠胃,学着迎合自己的感官。我就是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又荒疏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
04
就好像我慢慢绕了个大弯,从一个男子汉又变成了孩子,从一个思索者又变成了孩子般的俗人,不正是这样么?这条路也曾经美好过,我胸中的鸟儿并没有死去,然而,这又是怎样一条路哇!我经历了那么多的蠢事,那么多的罪恶,那么多的错误,那么多的恶心、失望和苦恼,只是为了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以便重新开始。但这显然是正确的,我的心赞成,我的眼睛为此而欢笑。我经历了绝望,甚至堕入了最最愚蠢的想法,也就是自杀的想法,以便能得到宽大,重新听到“唵”,重新睡得好并且适时地醒来。为了能在我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我不得不成为一个傻瓜,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还会把我引向何处?这条路怪里怪气,它绕着8字形,也许是在兜圈子。随它怎么走吧,我愿意顺着它走下去。
05
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我之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去抵御它们;学会热爱这个世界,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象来与之比拟;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
06
任何体验如果未达到极致并终归寂灭,都会重新出现,悲哀总会回归。
07
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冷淡,遇见城中穿着华美之人,嘴角流露出轻蔑。他见到商贩经商,君侯外出狩猎,服丧者哀嚎,娼妓出卖色相,医生救治病人,祭司定夺播种之日,情侣们相互爱抚,母亲们哺乳——这一切都让他不屑。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
08
他看到世人如无知的孩童,如动物一般地存在,这使他既羡慕又鄙弃。他看到人们不停地劳作,为了金钱,为了微不足道的享乐和无足轻重的荣誉而经受痛苦,华发早生;而对他来说,那些世俗的名利似乎不值得付出如此的代价。他看到人们彼此责骂,彼此伤害;他还看到人们为了一个沙门只会一笑了之的痛苦而悲伤不已,或者为了一个沙门根本感觉不到的丧失而烦恼不堪。他接受世人带给他的一切。所有这些游戏以及人们玩弄这些游戏所投入的激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正如他的思想曾为诸神与梵天所占据。有时他会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濒临熄灭的轻柔声音在静静地提醒他,在静静地抱怨;这声音如此细微以至于极难觉察。于是他突然清晰地发现他在过着荒谬的生活,他所做的许多事情仅仅是游戏而已。的确,他非常愉快,有时也有快乐的体验,然而真实的生活都与他无缘,并从他的身旁疾速流逝。他只是在观察世人并从中自娱,而他的心,他的真实本性却丝毫没有投入。他真正的自我却飘然于遥远的异乡,无形无影,永无止息地漫游,与他的生活彼此隔绝。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飘浮、翻滚、颤抖,最终无奈地委顿于地。但是有少数人恰如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星辰:无常的命运之风吹不到他们,他们的内心有着既定的航程。
09
当一个人有所追寻,他只会看到他所追寻之物。他之所以无所发现、无所获得是因为他只专注于他所追寻之物,因为他执迷于自己的目标。追寻意味着有了目标,而寻见则意味着自由、包容,摒弃一切目标。尊贵的人,您也许的确是一位追寻者,由于您的追寻过于急切,您没有看到许多眼前的事实。
10
他觉得,在最近的时日里,他已尝够了痛苦和烦恼,一直至绝望得要死。这样也好。不然他还会在卡瓦斯瓦密那儿呆很久,赚钱,挥霍钱,填饱肚子,却让心灵焦渴难忍。不然他还会在那个温柔的、软绵绵的地狱里住很久,那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那个彻底失望和绝望的时刻,他悬在滚滚流淌的河面上,准备自尽的那个极端的时刻。他感受到了这种绝望,这种极深的厌恶,但是他没有被压倒。那只鸟儿,那快乐的源泉和声音,依然活跃在他心里。他为此而深感快乐,为此而欢笑,花白头发下的脸为此而容光焕发。“这很好,”他想,“把应当知道的一切都亲自尝尝。世俗的欢愉和财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我从小就学过。我早就知道,可是现在才算是亲身体会到。现在我明白了,不仅是脑子记住了,而且是亲眼目睹,心知肚明。好极了,我总算明白了!”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的转变,细听鸟儿欢快的鸣啭。这只鸟儿不是已在他心中死去,他不是感觉到鸟儿已经死了吗?不,是别的什么在他心中死去了,是某种早就渴望死去的东西。那不就是他以前在狂热的忏悔年代里想扼杀的东西吗?那不就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不安而又自负的自我,他曾与之搏斗了多年却总是失败的自我,在每次抑制之后又再次出现、弃绝欢乐和带来恐惧的自我吗?那不就是今天终于在这河边树林里死去的东西吗?不正是由于这一死亡,他现在才像个孩子,满怀信心,无所畏惧,充满了欢乐吗?
11
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均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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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形象都融入不息的河水。河水包容了所有人的追求与渴念,欲望与苦难。于是河水之声也充满了渴求,充满了刺心的痛楚,充满了无餍足的贪欲。河水向自己的目标流去。悉达多发现水流变得迅激,包容着他自己,他的亲族以及所有他曾遇见过的人们。所有的漩涡与波浪都痛苦而急切地奔向自己的目标——许许多多不同的目标:奔向瀑布,奔向大海,奔向河流,直至百川汇集的大洋。所有目标都终将达成,而每一目标之后都必有一种新的目标出现。河水化为蒸汽而上升,聚而为雨又再度降临大地,化为泉水、小溪与河流,焕然一新,又滚滚奔流。然而那渴慕的河水之声已然变幻,尽管仍回响着哀伤与追寻,但其他音声加入了协奏,喜悦与忧伤之声,善恶之声,悲哀与欢笑之声以及成千上万种音声。
13
我感觉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视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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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而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梵天,有朝一日会证得涅槃,有朝一日会成佛;这“有朝一日”是某种幻象,那只是一种比较而已,罪人并不是在趋于佛境,他并没有不断演进,尽管我们的感官只能如此感知事物。不,潜在的佛性已然存在于罪人身上,他的未来已然存在。我们必须认识到隐藏于你、我以及所有人中潜在的佛性。侨文达,世界并非不完善,或者正沿着通向完善的漫漫长路缓缓发展。不,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然领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婴儿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记,而所有的垂死者——必获永恒的生命。一个人不可能认清另一个人已然修到何等境界。
15
在极深禅定之中,人可以除灭时间并同时经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因此,我认为一切的存在皆为至善——无论是死与生,无论罪孽与虔诚,无论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须我的欣然赞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与爱心;因而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我通过我的灵魂与肉体得知,我之堕落乃为必需,我必然经历贪欲,我必然去追逐财富,体验恶心,陷于绝望的深渊,并由此学会不再去抵制它们;学会热爱这个世界,不再以某种欲愿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象来与之比拟;学会接受这个世界的未来面目,热爱它,以归属于它而心存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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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枚石子,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也许会化为泥土,泥土中会生出植物,动物或是人。我以前或许曾说过:这石子只是石子,毫无价值,属于玛耶女神的空幻世界,然而或许因为在变易之轮中它也有变为人或是神灵的可能,所以这枚石子才具有了某种重要性。这或许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认为:这石子不仅仅是石子,它同时也是动物、上帝或佛。我不因为它是一物并将会变为另一物而尊敬它,爱它。而是因为它久远以来即包容了一切万物,而且永远涵摄万物。我爱它仅仅因为它是一枚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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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离去了,但悉达多心中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和半蓄半吐的微笑。他想:“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人像他这样看、笑、坐、走。我希望我也能像他这样看、笑、坐、走,那么自如,那么高尚,那么节制,那么坦率,那么纯朴而神秘。一个人只有在征服了他的‘我’之后才会那样看和走。我也要征服我的‘我’。”悉达多想:“我已经见到了一个人,唯有在他的面前我要垂下眼睛。我绝不再在任何其他的人面前垂下我的眼睛。居然连这个人的教义都没有能吸引住我,那也就不会再有别的教义能吸引得住我了。”悉达多想:“佛把我掠劫了。然而,虽然他掠劫了我,却又给了我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他抢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信仰我,而现在却信仰他了;他本来是我的影子,而现在却是乔达摩的影子了。然而他,佛,却给了我一件东西——悉达多,我自己。”
《悉达多》
[德] 赫尔曼·黑塞 著
姜乙 译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年1月版
文字丨选自《悉达多》,[德] 赫尔曼·黑塞 著,姜乙 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版
图片丨Photo@Alicia Edijanto
编辑 | kuri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