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诗歌 | 刘云芳:今晚的夜空是赤裸的

今晚的夜空是赤裸的

文/刘云芳

今晚的夜空是赤裸的

夜晚,风无比巨大
要把一天的时间搬走
是的,这是母亲节
是她儿子突然死亡的第三天
三呀三  无论从手掌的哪边数起
都正好到中指
这能活动的最高的墓碑
她从12楼一跃而下
她要挤进风里,叩响三天前的土地
现在,有人在楼下烧烤,欢笑
原来的血污之处
一个男孩的童子尿
浇灌了树的影子
芍药就开了
我总想拔开那片青草,看一看
一个母亲的灵魂  距离这热闹的人世
到底有多远
差一点,我就能看到故乡的真容
所有的石头、植物和土壤都在分解 聚集
它们组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裕里河
在我的毛孔上检索、辨认
一粒远行归来的种子
河谷里消失了千百年的灌木、野兽和麋鹿
一些冒出过良善念头的生命
都在消隐、后退
变成时间粗砺的粪便
此刻,我应该呐喊
声音却躺在河水里 沐浴
裕里河的风太久没有见过
一个满身尘土的人
多少年,我都以为故乡是母亲脱发后
头顶上斑驳的路径
是她僵死的半个身体
是我心头永不痊愈的一处病灶
此刻,夕阳落在庙堂的高处
两座山就要用影子依靠
整座春天从植物的骨头里
踏出红的、绿的马蹄
我们蚂蚁一般
从天空的腋下穿过

差那么一点

我就能看到故乡的真容
冬天,我要听一听植物的经文
大风,冰雪
都在为活着和死去的东西喊魂
冬天,肉体是如此干瘪
只能容纳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大地之下 一棵艾草分辨走失了的脚印
故乡与躯体
我要俯下身去,倾听
那些根脉里埋葬的经文
每个植物都在吟诵
我羡慕它们,可以把头发和眉毛略去
就能回到母亲的子宫
重新把大地穿在身上
连蔬菜的绿也不可信
桌子上的羊肉片拱起热烈的红唇
一朵红朵  它如此沉默
它鄙视这虚构的  冒着热气的温暖
此刻,连蔬菜的绿也不可信
未散场之前
所有的前腿、后腿、心肝肺都在沸水里
跳舞
比人的舌头还兴奋
散场之后的深夜
这些来自不同部位的肉 经过味蕾和食道
像筵席上的人一样
比较着出身,排列着政绩与地位
它们绅士优雅,互相让路,互相赞美
为此,我不得不像上帝那样
一次次吞下清水  也像上帝一样
食物每在胃里下降一步
脸上就有一根皱纹加深
稻草人
它摘下草帽,某个心软之人
编制的脑袋
高跟鞋最纤细的一截从脖子上露出来
指向高空的飞鸟  白云
对天起誓
在谷地里  稻草人
借着雨水哭泣
借着谷穗上踏来的风
浇灭易燃的内心
它破衣烂衫,眉眼吹挂在远方的杨树
表情藏在枯草里
它守着一块田地,还未来得及转身
良田变成荒野
这多像我越来越苍老的母亲
看着所有的生命
在冬天拆开,重建
只能渐渐沉默  并且习惯隐姓埋名
药片
微信上,在北京当保安的,我的小舅
忽然说,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这个前一年在故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蓄意自杀的人
心理上的皱纹穿过皮肤
以疤痕的形式  在脸上、腿上、前胸后背
设满栅栏
在北京,小舅是一间残破的旧居
不容任何人的窥视
他神秘而易朽
只留宿丢掉影子的亲人
今天,复活的小舅给我看神药的真容
一个荣誉证书  这鲜红的药片
是城里人对他的接纳和命名
许多乡间的人正不断从地垄上
院子、地窖、羊圈、柴垛旁走出
排在一条路上,等候被重新命名
不同颜色的药片
过年,小舅决定不归乡
他避开新一轮的拥挤
是为了冒充那个发药片的人
摇滚少年
话筒上的长线拖拽着整间房子
他呐喊、摇摆 仰起头
泪水淹没汗水
他在每句歌词里埋入希望和绝望
巨大的波澜和细小的坟丘
最发狠的词汇
他用嘶哑的嗓音高喊  死了死了
贱了,贱了
一整晚,他无数次甩动发头
无数次把头仰起
却不让眼泪,在跪着的时候
涌出去
年画
这个靠墙的孩子  看着
打工归来的父亲
用一把他乡的长刀捅进猪的脖子
他和祖母喂养它一年的时间  变成红色
奔涌而出
他一直靠着墙  看归乡人大口嚼肉
他视为伙伴的猪 成为香气
顺着不同的嘴巴、肠道回家
从上海来的表哥推他也好
从北京回来的堂妹骂他也好
大人们杀猪也好,抽烟也好
玩手机也好   家里家外只要挤着人就好
只有祖母,把长刀上的血擦净
把猪毛埋进土里
那些猪骨,葬在一棵老树周围
成为一件归隐的首饰
异乡的刀子可真快啊
打工的人走后
只要一想到那长刃
他的梦里就全是口子
作者简介:刘云芳  80后,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诗刊》《文艺报》《诗选刊》《散文百家》《奔流》《青年作家》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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