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望江南·咏弦月》：暗移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该文内还有唐代李端的五言绝句《拜新月》）

初八月，半镜上清宵。

斜倚画阑娇不语，

暗移梅影过红桥，

裙带北风飘。

——清•纳兰性德《望江南•咏弦月》

很长时间，我对这首小词无感。康熙二十三年，三十岁的纳兰性德陪着康熙南巡，农历八月到11月，在江南渡过。纳兰性德这应该是第一次也是一生最后一次到江南，虽然他有很多老师朋友都是江南人，但纳兰性德并没有太多的游历和自由。

他一生两考进士，就在京城花了六年，等到金榜题名，他就参加了工作，这工作限制性也强，就是皇帝的高级侍卫，一直干到31岁他病死。反不如寻常寒士读万卷书，进京赶考，行万里路，顺带南南北北的穷游。纳兰性德看似富贵，其实属于他自己的时间，简直抽不出空来。这对普通人也没有什么，我们不就是日复一日上班过来的，有工作限制的人，出个市和省都难。

但纳兰的悲哀在于，他是特别钟情于汉文化，并有深度造诣的，人生限制在富贵圈子里，不是想去哪就去哪。所以这次游历，给纳兰带来了振奋，我可以理解。他有很多首望江南的词，想必是为了如相机一样留下江南印象。我认为浮光掠影的多，反而比不上那些纳兰自己有深度体验的情诗。比如这首，我常常忽略了。

比如写的就是江南的月亮，一个女孩子走过江南红桥，而且娇不语，画阑之类的脂粉气太重，惟一给人印象的就是裙带飘起来，难为他轻灵，或者见惯了北方贵族的女孩，江南女孩给他秀气的感觉。但我们知道，林黛玉似的审美虽然是旧文人的极致，但至少在我的眼里，认为这是病态的。没准纳兰性德也有些病态的审美，他本身的词很多就不明朗。

直到看到唐朝一首诗。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唐朝•李端《拜新月》

这是一首极其小众的诗，可以说如果不是借助当代搜索功能，很多人都不清楚有这首诗的存在，就算是放在清朝，大约也只有纳兰性德和曹寅，主持过大型的古书编撰才会发现这样一首诗的存在。

唐朝尚武，家家都有男人戍边当兵，唐朝尚月，天上明月，人间光满。这是女子在冬天里看到新月，就忍不住去叩拜，是祈祷爱人的平安和团圆吧。要知道这是冬天，北风将裙带吹飘，但她喃喃自语，双手合十，浑身伏地，这虔诚，尽在北风吹裙带里。或者她盛装，或者她娇美，那又如何，她是一个心中有无数思念和祈祷的人。

我忽然意识到纳兰性德这首《望江南》是用了这么冷和深且容易忽略的典，并不是为了炫耀，因为炫耀是要有受众的，这是记录他的心情，且并不愿意别人轻易破解。

那么回过来再读这首《望江南·咏弦月》，就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初八月，半镜上青宵。”

如果不细品，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月亮，这是冬天的。纳兰性德十月十一月还在江南扈驾康熙。这是江南的冬天，一钩新月升上了天空。

“斜倚画阑娇不语。”

虽然我开始不喜欢这句诗，但这分明点出了是美丽的江南少女，正在梅花楼头沉思，她有心事。

“暗移梅影过红桥。”

她自己在梅花林中穿梭，也像一枝梅花一样，飘上了红桥，又飘下红桥，她要做什么？

“裙带北风飘。”

这不只是说风大，也是说明这个女孩子脚步快和心理的激动，她要到哪里去，她要做什么？

这首词的标题是咏弦月，其实也点出女孩的目的是要找到最合适看月亮的地方。弦月是团圆之半，她一定想找到一个最僻静洁净的地方，替自己的心上人祈祷，如同那个唐朝的女子。

两首诗打通来看，才知道纳兰性德这首小词，并不浅薄，反而有无限深情。他肯定不是写的所有的江南女子，也不是浮光掠影，一定是有所指。因为纳兰性德此时30岁，皇家工作经历六年，北牧马，出塞外，已经早过了幻想小仙女的年龄。

无限的不为人知的情怀必然是有对应的情事，而用这种不张扬的方式写就。

而果真，在这一年，有个叫沈宛的十八岁的江南女孩走进他心里。之前通过朋友有书信交往，而产生深沉的相思和情谊，而此时纳兰性德正好借着公事，两人约定见面约会。但是纳兰性德公事在身，常常不能如约，而沈宛则代替了他的亡妻，总是一个人为他做思念和祈祷。

于是纳兰性德的江南之行，也是在半甜蜜半苦涩中度过。他回忆中的江南，除了好山好水，也有这位女子，在北风里等待的无言牵挂和思念吧。

这首小词，如果不读懂它起源于唐诗“北风吹裙带”的用典，是很难知道里面的情深的。这也证明纳兰性德并非沽名之辈，他尊崇自己的内心，又保护自己的内心，诗词更多是写给自己的日记，并非秀才，而这正是许多人无法做到的。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