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团聚,又终将分离
那一年,我17岁,堂弟也17岁,只是他小我16天,所以一直叫我姐。
我在外地上学,暑假时候,父亲捎信让我回家时先绕道去他上班的县城。父亲托一个同事家的女儿、比我大几岁的姐姐,告知了我一个消息,堂弟走了,急症。
我大哭,责怨父亲,责怨所有人,没有救回弟弟。责怨他们为何不告诉我,似乎我知道了,及时回家就能救回弟弟一样。
第二天,我回到家,扔下包,就跑去看弟弟住过的家,那也是我又一个家。我和堂弟叫同一个婆,一群兄弟姊妹,一家人,从小我们都这么认为。我爱看弟弟捣鼓他那些链子枪、四角、帽垫子。他用铁丝弯成枪的模型,小手没有劲,用石头砸,把铁丝夹在窗框缝隙间折,再找小锤、钳子又是砸又是拔的。折好,用废旧自行车链条穿过。机关复杂,我总看不懂,他却能做好。枪头塞一点火药,扳动机关,打出去,就听“啪”的一声。那是他的快乐。
用旧书叠枪,叠四角,叠帽撑子。他不爱说话,但手巧。也不嫌我烦,出门玩,总带我一起。
那年暑假以后,我再没找到弟弟。人生第一次,我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疼痛,感受到生和死真正的距离。
怎么都想不到,我们会各奔东西,消散在人海。
我们曾寻寻觅觅,相互确认过眼神,是理想里的一眼一瞬间。我却回了家乡,他去了更北的北方。
二十年后在同学群里遇见,当然不能装作不相识。
我问他一切可好!他说,得了癌症。我笑他胡说。他说,真的,整天得面对死亡的逼近,抑郁了,找过心理医生。
我开玩笑说,不会那么轻易死,我没答应呢!他大笑,那是那是。多锻炼,就当一切完好,该治疗治疗该检查检查,不能失去信心。我说,会好的,我没去看你,你就不能死。
他又一笑,说,好,我死之前,你一定要来看我。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已经过去三年,彼此又无音讯。自那年分离,我们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走向不同的人生,再无了我们。
偶尔,会在QQ运动里,看见他走路的步数。好,活着就好。
梅是我闺蜜。三十年了,我们相互疼惜,相互懂得。虽天隔一方,但心近了,路程就算不上远。
我们会约在某一个城市见面,聊一晚上,第二天各走各的。也会奔一千里,去看对方,手拉手吃过小吃,走过一个余晖的傍晚,再回到各自的领域。偶尔也会在匆匆路过对方的小城时,下车停留两三个小时,再匆匆离去。
两年前,也是金秋,孩子厌学严重,我想尽办法都无济于事,向她发出求救的信号。那时,我不知该何去何从,该指引孩子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她说她准备去一个学习班,正在市里,离我家很近。
我以为,她会抽空来看看;我以为,这是我最需要她的时候。隔了十天左右,她没有消息,我算时间,她学习已结束。我很安静,但很冷酷地发去信息,说,我们的情分到此结束。
她很诧异,问为什么。我不答。又过了几天,她说从市里又去成都学习,刚结束。车票已买好,到我家。
我依然没回。她再发消息,几点几刻的车,让我不要出门。我回了一个字,好。我们相见一如往昔,依然手拉手,我去接的她。
晚上,我们睡一张床,她帮我擦泪。说,任何时候不要依赖任何人,所有的痛和难都得你自己去扛,没有人能救你,只有你自己。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看了菊花展。我们又一起去吃饭,还是手拉手。
下午,她回家了。
此后,我似乎坚强了许多,对所有人不再期待。心,也跟着冷了很多,硬了很多。
对每一种情感都不再期待的时候,我们自身还有多少温度?
我还是喜欢那个有期待的自己,但是已经回不去。
我们一家人,个性鲜明,活色生香。听一遍红楼,觉得,嗯,对,我儿子就是宝玉。再听一遍评,是,太像了。特别是听到第一次宝玉见到黛玉,问黛玉有没有玉的时候,黛玉说没有,他一下子摘下他的玉摔在地上,说,你们都没有玉,就我一天把这破劳什子当宝贝一样带身上,今天碰见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她也没有玉,我要它做什么?这莫名其妙透射出的平常心,是平等和天真。儿子也会这样,我懂那脾气的来由。
儿子不爱上学,但他看《道德经》,看《中庸》,读《诗经》,读《楚辞》。他们一样性格纯良、感性、不慕权贵,但说起对他好的每一个人都会泪水涟涟。每一个纤细的情感脉络都是他在意的,他照顾他人的,也在意自己的。
所以,这个暑假后,我果断支持儿子断了念书这条路。他已快乐地走上他的征途。我为他骄傲,认为他是个勇敢的孩子。
儿子爹,忙时教书育人,闲时写字、陪我游山玩水。我们几乎无交际,就我俩,玩得不亦乐乎。
他喜欢唱歌、摄影、写书法,我总是第一个欣赏者,也几乎是他唯一的交流者。他不屑于与外人谈,不是不屑于人,是不屑于谈这么不正经的事。都多忙啊,谁在意你这些,他不愿打扰别人。他觉得所有的谈论都无济于事,不如默默去做。
他有老夫子一面,在课堂上;生活里,他幽默风趣,每每笑翻一家人。
在一小拨人眼里,我也算风雅女子,但在家里,我像个炸雷,这是儿子的比喻。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儿子也是。所以家里经常会听到大呼小叫,“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
慢慢地,我这个“雷”也在改变,很少“炸”了。我和儿子彼此纠正,不求完美,但求超越自己。纠正一次,就是超越一次,做尼采哲学中“超人”。
我们的家,像一潭活水,风止,静水无波流淌;风来,层层涟漪,流去远方。
我们,一个多么温暖的词语。我和你、和她、和他,和许多的人,亲人、朋友、偶然相遇,都称为我们。可所有的我们都预示着别离,这又成为一个哀伤的词语。我们总会成为你、我、他。终将回到个体。
有多少次我们,就有多少次离别。包括我们正在以此为题聚在一起讨论的几个姐妹。那么,善待每一个此时此刻的我们,善待每一个此去经年的你、我、他,就是善待必然经过的岁月,就是善待我们偶然来临的生命。
团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永别是永恒的结尾。让我们且行且珍惜。
(作者简介:魏友谊,网名:牧心。西安市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