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无王 插柳口有柳
姚老师问我的故乡在哪里?我告诉他,在山东省临沂县的兰陵镇。姚老师想了一想,欣然点头:“你们那个地方的确不错。”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1页
对于兰陵的向往是因为读了王鼎钧先生的《昨天的云》一书。
之于枣庄,兰陵可谓是地连边屋搭山。我是在读初中时通过李白才知道那个叫兰陵的地方。老师说兰陵离咱这里不远,要是骑自行车去得多半天,坐拖拉机得四、五个小时,坐汽车只要一股子烟。班长问:要是坐乌龟去呢?老师说:那也比兔子先到。
兰陵产酒,酒量小的一进兰陵光问酒糟味就得晕。老师又说。
我东院邻居见商店老板李二刚从兰陵带散酒回来,就连忙让儿子去打酒。不一会儿,儿子提着空酒瓶回来了,爹问:咋没打呢?儿子说:李二正擦汗,让我过会儿再来,说还没兑水呢。
我对好友王善鹏说了想去兰陵探访的想法,他马上把自己的朋友王毓刚介绍给我,说让他当向导的。毓刚友又请来原兰陵美酒厂工会主席王毓玖先生陪
我,已和王毓玖说了,在荀子墓园等着呢。毓刚说。
王毓玖先生今年78岁,满头白发,懂收藏,通鉴赏,精书法,擅文史,被当地人尊为兰陵历史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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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墓
兰陵为晚年的荀卿提供了著述的环境,是这个小镇对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兰陵也沾了这位大儒的光.....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5页
我们第一站去了荀子墓。
荀子墓园在兰陵南面,距兰陵美酒厂有两公里多,几年前去的时候正在施工中,今天一看倒是整洁多了,只是游人非常之少。我们站在大门口,见几个毛头少年,扮个狗脸猫脸,在给看门的老李挤眼,老李说了声:别乱跑啊。几个孩子应了声“嗯”,挤着进了栏杆门,撒腿跑向甬道两边的石马、石羊,争先恐后地爬到上面,斜立着作赛马状,极像草原上的汉子。
荀子墓也像兰陵酒一样,是兰陵人的一大骄傲,每每来了外地人,都会先看荀子墓再喝兰陵酒的。
(插图1、兰陵荀子墓园全景)
看大门的老李陪着我进了荀子墓园。墓园建设得非常有气势,三进院落,牌坊高耸,甬道修长。突然发现刚才进门的几个孩子正站在石马、石羊上比谁尿得远。我怕老李看见了吓着他们,便故意咳嗽几声,孩子们听见后,连忙收起工具,嘻哈着跳下来,四散而去,瞬间成了黑点。
老李说占了110亩地,投资了2600多万元。说话间我们进了后面最大的后圣殿,里面坐着高大的荀子铜像。老李说:当时说的是五吨重,可到卸车的时候吊车司机说错了话。有人问:铜像这么重,你吊车能行吗?司机看了一眼仪表盘,伸出头来,说:才两吨六啊,觉不着。
这司机够讨厌的。我笑笑。
后面的荀子墓前并列立着三通碑,东边的为省级文保碑;中间的为清光绪三十年山东巡抚周馥的重建碑,上有“楚兰陵令荀卿之墓”几个大字。最西边的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所立的“补建荀子墓碑”。碑上的字很不清楚,老李说是文革时候小孩子割草时用镰刀刻砸的,绝大部分的字都残了。老李指着一个洞,说这个洞是枪眼。碑后面是大土丘,能挡子弹,武装部当时一看这地方不错,就把这里当了打靶场。打靶的时候大伙都比着谁能打着这个石碑,最后只有武装部长的枪法准,他打着了。
三通石碑后面就是荀子墓,墓土屯得很高厚,像一个硕大的馒头。王毓玖先生说这墓当年更大,后来附近的老百姓都到这里拉土,挖着挖着就小了。老李接着说,三十八年前自己在这里挖姜窖子,挖到五米深的时候,突然挖到个斜洞,自己也开始头疼,有人劝他别再挖了,可能是破了先人的地脉,可自己就是不信这个邪,还是骂着挖着,谁知到了后来,头疼得实在受不了,就请邻居帮忙,用水泥堵上斜洞,继续往下挖,一直挖到八米深。自己在家人的劝慰下,去了临沂看医生,医生说得开刀,没开;又到了徐州,大夫说还是得开刀,也没开。后来又去了宿州,大夫问你最近下井了吗?老李说下井了。大夫说你是神经性的鼻窦炎,吃点药就好。结果吃了两瓶强的松就好了。
还是别干坏事好。老李又追加了一句。
出了荀子墓园大门,迎面看见文化墙上“青出于蓝”四个大字,马上想到了“兰陵王”,便对王毓玖他们说:咱去插花庙看看吧。
插花庙
私立学校的老师有璞公(王思璞,字荆石)和玷公(王思玷,璞公之弟),还有跟我爷爷同辈的松爷(王松和,字伯孚)。这几位长辈都在外面受过高等教育,眼见政治腐败,做公务员只有同流合污,决定回桑梓教育子弟,为国家社会根植奠基。......
玷公1895年出生,1926年响应北伐战事战死,时年31岁。他在1921至1924年间,也就是二十六至二十九岁之间,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连续发表了七篇小说,被茅盾惊为彗星。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37、65页
插花庙在现在兰陵美酒厂大门的对面,大门上挂着“山东兰陵美酒厂工会委员会”的牌子。王毓玖先生说,这里面就是插花庙小学旧址,离王鼎钧和王思玷的老宅都不远。王毓刚提示说:这里也没什么看头,咱到王毓龙家里去吧。
王毓龙是王思玷长兄王思璞之孙。
(插图2、王思玷雕像)
王毓龙老人已在家中等候多时,对我们的到来尤为高兴,一边让着烟一边扣上大衣最上面的纽扣。他也是78岁,说自己是五代单传,不仅是老大王思璞的孙子,连二爷爷王思玷的夫人、三爷爷王思瑕的夫人去世,都是自己给出的老殡。
插花庙小学原址原来是座庙宇,里面供的是观音菩萨、释迦牟尼佛和孔子,叫“三教堂”,王思玷从南京铁道学校毕业以后,回家就开始提出拆掉观音和释迦摩尼塑像,只留下孔子塑像,创建兰陵小学。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风波,压力重重。最后还是王思玷主动站出来,说自觉愿接受神仙的谴责,与别人无关。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兰陵小学。
王毓龙接过话说,兰陵小学还开了女子班,这在当时的风气下难能可贵。
我初次知道王思玷是上初中时读那篇著名的小说《偏枯》。多年前在做黄埔军校学生口述历史时,又无意中了解到发生在1923年5日的民国大劫案的幕后推手,是一个叫王一民的兰陵人。查对史料后,得知王一民就是王思玷。
(插图3、王思玷小说《偏枯》中的北大寺银杏树)
我问王毓龙,你听说过抱犊崮的孙美瑶和你二爷爷王思玷是好朋友吗?他说听他父亲说过。忽然又打住,说不知道。谁想和一个制造震惊世界大劫案的土匪是好友呢?我理解,没再追问下去。
王毓龙一家人烟不旺,一肚子好学问的爷爷王思璞,在五十多岁时因病而逝。
二爷爷王思玷从小就抱有极大的家国情怀,在兰陵小学教书期间,连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七篇小说,引起文坛关注,更得到杂志主编茅盾的高度评价;然而,以后再无踪影。岂不知,1923年孙美瑶制造民国大劫案后,被招安毙杀,让王思玷极为哀伤,便积极响应好友袁永平邀请,投笔从戎,在袁部的“国民自治军第二路军”任参谋,开始进行北伐,后在临沂失守后被打散,欲入同学杜若堂家躲避,却被杜家武装枪杀,年仅31岁。他死后留有夫人和王缤和、王绘和两个女儿,在两个女儿上面的原两个儿子,生下后皆因病而夭折。
(插图4、王思玷女儿王缤和(左)、王绘和生前合影)
王毓龙说,三爷爷王思瑕虽然先后娶了两位夫人,却只生了一个哑巴女儿,后因外人骂他绝后,忧郁成疾,于1949年离家出走,从此音信皆无。王毓龙说,抗战期间,三爷爷王思瑕整天在家里来回踱步,大骂蒋介石和汪精卫,后来就失踪了。我说骂人可不是随便的,一是骂得对,二要骂得准,三要有勇气。在当时敢骂独裁的蒋介石,的确要具备这三个条件。
人死账不烂。源于家庭是地主成份,王毓龙说“文革”开始后自家就来了灾难,先是掘开二爷爷王思玷的坟墓,把他的尸骨给撒个精光,再就是无休止批斗会。王思玷的夫人任素贞是枣庄郭里集人,其家境甚好,幼时曾饱读诗书。王毓龙说,好在二奶奶有文化,“老三篇”都会背,免了不少批斗,那些不会背“老三篇”的“黑五类”,都被强制着相互扇对方的脸。
在王思玷的目光注视下,兰陵小学走出了不少好学生,王言诚(田兵)、孙立晨、靳耀南、魏玉华等一大批学生,先后参加了抗日活动:孙立晨和.坊前的潘西池、魏楼的魏凡三成了“兰陵三杰”,靳耀南干了中共《鲁南日报》的总编辑,魏玉华当了峄县大队大队长。但他们大都命运多舛,以王言诚(田兵)为例:1938年11月,他随抗日县长范筑先浴血聊城,不幸的是范壮烈殉国,幸运的是他战而未死;不幸的是1940年初他被党委当成“托派”准备枪决,幸运的是被团长杨勇及时救下;不幸的是1942年2月被叛徒出卖遭日军逮捕入狱,幸运的是两个月后被党组织营救出狱;不幸的10月份再次被日军包围被俘入狱,幸运的是12月他越狱成功;不幸的是1955年因受“胡风案”影响,被审查了半年,幸运的是最后他被澄清;不幸的是1959年反右又被作为典型,幸运的是1964年又恢复了工作;不幸的是1966年再次被打成“叛徒”“托派”,幸运的是1972年再次给他恢复工作;不幸的是恢复工作时他已年近六旬,幸运的是他坚强活着,坚持到88岁......
人的一生无不充满不幸和幸运,不幸和幸运填充了这段历史。
历史是件破棉袄,外面光鲜,里面却爬满了虱子沾满了血泪。
插花庙无花,如有,是血花。
临走时,我对王毓龙老人说,咱俩合个影吧,在屋里,在你父亲撰写的那副对联下。王毓龙的父亲叫王伦和,也跟着叔父王思玷上学,后来也当了教书先生。
对联是这样写的:
诗书门第,兄弟合力办校;
教育世家,父子精心育人。
(插图5、作者与王思玷侄孙王毓龙先生合影)
插柳口
我来进士第的时候,先走过一座小桥,再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之南是一个大水塘,乡人管这种水塘叫汪。汪的四周全是柳树,长条摆来拂去,和进士第南北相对。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201页
从王毓龙家中出来,我们简单吃了点饭,然后直接去了插柳口。
插柳口村子很整洁,平坦的水泥路通到每个家门口。车还没停稳,王毓玖先生就下了车,环顾左右路上无人,就径直进了一个家门。不一会儿,便和一个叫董金贵的村民从家出来,引领着我向后面走去。往西走了不远,董金贵在一个家门口停下,说这地方就是“进士第”的后堂屋,学堂就在这里面。王鼎钧先生的《昨天的云》第十二章题目是“插柳成诗”他在这里开始跟着疯爷读书写诗。
疯爷不疯,只是爱酒,是王思衍的儿子。王思衍诗书俱佳,年轻时曾是沂州府“四才子”之首,后来官至刑部主事。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他反对慈禧西逃,愤归故乡,事后又被朝廷征召入京,补写被联军毁坏的宫廷匾额,并留京任职,后因病归乡。
(插图6、王思衍书法作品)
路边有块带洞的条石,像是栓牲口用的。不难想象,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进士第府邸,每天门庭若市,路边驴马成群,当年该是何等的热闹?忽然想起在一个资料上看到的有关兰陵大地主“小红袄”的故事:“小红袄”正在家中荷塘赏鱼,墙外突然一个响声把游鱼惊走,顿时大怒,令家丁查看缘由,家丁禀报,说一赶驴车人嫌毛驴太慢,扬鞭抽打。“小红袄”怒曰:吓跑游鱼,坏我心情,关进大牢,不关不行。
王毓玖先生说,“小红袄”原来叫王雨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犯事后被关进牢狱,时恰山东义和团起事,“小红袄”响应报名,参加平乱。时值隆冬,夜入民宅,他顺手摸一棉袄穿上,天明一看,是件女人红袄,众人大笑,由此开始叫开“小红袄”。因平乱有功,“小红袄”不断加官晋级,形成气候,命运反转。
民间有谚:根不正,梢不正,结个葫芦歪巴腚。这句话很灵验,鬼子一进兰陵,“小红袄”的儿子王思文就干上了伪区长,结果在抗战胜利后被人民政府干掉了。
董金贵说这一片都是进士第的房子,前面是一个社场,社场南面是一个水汪。我们到了社场。社场早没了痕迹,只是连排的房子,院落都很方正,像一块块割好的豆腐。
(插图7、王思衍门前的“元宝汪”)
我们来到王鼎钧笔下的“汪”北边,南望去,却没了小桥。汪像个饺子,弯弯的,呈东西方向横着。董金贵说这是个“元宝汪”。王毓刚说两头带尖,还真像。我远望着元宝汪,水面泛着一抹白光,有如王毓玖先生的满头白发。
汪的四周还有柳树,这一点没让王鼎钧失望,虽然柳叶全无,但长条仍摆来拂去,像秃顶老人头上一缕缕稀疏的枯发。
柳树在鲁南有个特殊用途,葬礼时要砍下给孝子当哀棍,埋葬完毕后,把哀棍拢起来埋在坟前,以期日后生根发芽,再发新枝。
疯爷曾写过这样一句诗:
菩萨心肠侠士胆,霸王魄力屈子愁。
1938年3月18日,日军占领枣庄,继而向兰陵进发,王思衍一时悲愤不已,耻作亡国奴,愤而自缢。
疯爷那句诗可否是为其父写的呢?他父亲坟前的柳树今天可否根深叶茂?
插柳口有柳,如梳,如理,如泣,如诉。
善才和宝元
我的伯父毓琪先生,和我的父亲是一母所生,老弟兄俩的名讳隐含“琪花瑶草”之意。后来祖母去世了,由继祖母持家。继祖母生育了四叔毓珩先生、五叔毓珍先生、七叔毓莹先生。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15页
出了插柳口,我们又去了王善才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窝棚,确切地说是一个废品场。善才的家是一个没有边沿的空地,几根铁丝在周边拉了下,算是院墙。善才收购废品,以废铁为主。
(插图8、华文作家王鼎钧先生)
王毓刚说,善才是王鼎钧在老家兰陵最近的亲人,他管善才的父亲叫七叔。
善才很矮小,可矮小竟没耽误他驼背,穿了一身如同刚刮完腻子的油泥服,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老是不知所措地问自己:到哪儿坐呢,到哪儿坐呢?
窝棚两头通透,寒风很自由地进出,连同屋外散落的废铁堆,营造出酷夏最向往的一种感觉。里面南北方向放着张床,床上只能坐下一人,床前也只能站开一人。我把床上那堆像被子一样的软物,往里使劲推出个坑,然后把屁股塞进去,说,坐床上吧。
我问善才今年多大了?善才缩着身子,扬了扬铁色的手,说:今年六十八了。说话间,一个分不清眉眼的青年围过来。王毓刚说这是善才的儿子宝元。宝元嘿嘿笑了声应着,一身铁亮的衣服显得很笼统,如一个油迹斑斑的油桶。我问宝元今年多大了?善才抢着说:二十五了。宝元也附和着:嘿嘿,二十五了。
善才说我老爷(爷爷)娶了两个奶奶,大奶奶生了大大爷和二大爷,二奶奶生了后面的兄妹五个,王鼎钧的父亲是老二,大奶奶生的。
我还有个五叔,叫王毓珍,他很厉害。王善才又刻意地说。
很厉害的王毓珍我知道,知道他厉害了没多少年就开始不厉害了。
多年前我做枣庄(峄县、滕县)籍黄埔军校学生口述历史时,得知王毓珍原来在追随吉鸿昌,参加完多伦战役后,因吉鸿昌被杀,后又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任炮兵独立营营长。抗战胜利后,毕业于黄埔十期的王毓珍,非常厌倦内战,便躲到曾经战斗过的云南呈贡,想隐居务农,没想到被他人诬陷为隐藏的国民党救国军,被判十五年。王毓珍不服,上诉后又被加刑五年。二十年后,妻离子散的王毓珍,每天看着妻、子进出在邻居家中,羞愤难平,最后在贫困交加中病逝,死前床前留下一句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
后来,在贵州工作的王言诚(田兵)亲自跑到云南,才得以为王毓珍平反。对此,远在美国的王鼎钧非常感激。
王善才也感激,感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鼎钧的妹妹从美国给他寄来五百美元,“还有俺冠才哥给宝元他妈寄来的一条金项链。”善才说。王鼎钧在老家时叫王冠才。
五百美元没有了,金项链也没有了,现在王善才连老婆也没有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王善才的父亲感觉在老家难以生存,便带着儿子去闯关东。多年后,在外混得贫困潦倒的王家父子不得不重返故里。
王毓刚给我讲,当年就劝善才,说你要人没人、要财没财的,不如找个二婚老婆好好过日子算了。谁知道他不听,竟找了个本村的一个傻子媳妇,媳妇生了个傻儿以后就病死了。
(插图9、作者与王鼎钧叔兄弟王善才(右)、王宝元(左)父子合影)
我看了一眼宝元,他也看了我一眼,“嘿嘿”笑笑,架起连接好的袖筒,往上一抬,很熟练地擦了一下鼻子,然后快速地把袖筒落了下来。
我问你知道王毓珍儿子现在哪里吗?他说在内蒙乌海,我喊他庆哥,大名叫王进才。
王毓珍只这一个儿子?
不是,两个。一九七几年的时候,老二在云南被摩托车给撞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王善才也连接好了袖筒,动了动,只是没往上蹭鼻子。
离开前,我说咱一起照个相吧。善才说好,照相,照相。宝元也说:好,照相,照相。
临走时,我向善才摆摆手,看了一眼他“墙”外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不知怎么了,竟想起了哀棍。
那个男人
那时,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板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
——王鼎钧:《昨天的云》第83页
我对毓玖先生他们说,今天到此为止,非常感谢你们,我前面调头,返回枣庄。其实我没往回走,而是径直南去,到了桥头村的村头。
我想去看望一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朱公友。
(插图10、2017年春节前夕作者去看望朱公友老人)
前些年听朋友王善鹏说,他村有一个打过鬼子的老兵,我说好啊,便来了桥头村善鹏的老家,善鹏的父亲把老兵接过来,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老人叫朱公友,非常矮小,不足一米五的样子,已经九十四岁了,是国民党第三十四支队的游击队员,队长是魏楼的魏凡三,属山东保安二旅张里元部。我问他当初为什么想当兵打鬼子呢?他说我要是不亲眼看见鬼子杀人还没那么大的恨。朱老说,我亲眼见过鬼子把逮来的游击队绑在兰陵南门里的路东的树上,他指哪地方狼狗就咬那地方,就看见狼狗一口口地往下撕......这样受日本人的欺压太耻辱,受不了,觉得是个男人就得去打鬼子!
后来朱公友参加过泇河桥头阻击战,再以后退出国民党部队,回家务农。老人喜欢车,孩子们也都像宠孩子一样宠着他,只要他看中的电动三轮车,一定买下。几年间,陆陆续续给老爷子买了七辆电动三轮车。以后几次去看望老人时,见院子里就像车展,不断有新款推出。这个九十多岁的电动三轮车发烧友,经常行驶在潍徐公路上,成了兰陵地区的新闻人物。
王善鹏给我说,朱老爷子有次又成了新闻人物,说有一天老爷子失踪了,全家人找翻了天也没结果,家人就想报案,印发寻人启事,谁知到了傍晚老人来了,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身衣服——松枝绿的军服。
再去老人家时,我给他带去一件由志愿者提供的印有“抗战老兵”字样的上衣。我给老人穿上,分明看见老人的泪水不断从双目滑落。他说:没人承认我打过鬼子,你们承认了,你们承认我打过鬼子,我是个男人,我打过鬼子!
有一天,善鹏对我说老人走了。听后我半天无语,心说:那个男人走了,天堂里又多了一个爷们!
本想去老人坟前看看的,却不知老人林地在哪里,也不想再向别人打听了,便立在老人门口,静静地看着老人院落里的一片荒芜,几株落尽叶子的月季像参差不齐的短剑,仰天而立,直刺上天。
看一眼这个曾经多次来过的院落,虽然没找到那个男人的脚印,却看见路边挺着一棵与老人身高相等的断了头的老枣树,返回。
告别兰陵,随即问了自己一句话: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答:为了更好的死!无论枣树装死,还是柳树假活。
作者:王功彬 微游枣庄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