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散文||田永翔:麻乡纸歌
初夏,蔚县的气候分外宜人。找上一个闲暇的日子,远离县城的喧嚣,随随便便去往乡村里走一走、看一看,在大街上和“坐街”的老人们聊上几句。恰好遇到一位热情好客的老乡,邀请我去他家里坐一坐喝杯水。迈进老乡的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方方空空的糊着窗纸的老窗户,那窗户的方空之间便仿佛将时间凝固,让我恍惚回到了从前。
麻乡的前世今生
世世代代生活在壶流河两岸的蔚县人,在远古也曾有傍崖挖洞、沿河搭屋的居住史,那时的窗户只是一个窄小的方框框,里面用木棍支起个“十”字或“井”字形。人们用黄土围成一庄一堡的土堡子,堡内用黄土筑起板打墙、盖起泥土顶子,这就是俗称的“土房”。从土房开始,才有了方五空、方六空、方七空、方八空、方九空、方十空的窗子。虽然再后来,人们盖起了砖木结构的大瓦房,但窗子的样式和结构一直保持延续下来。
这些各种各样的窗户都是用蔚县当地所产的白麻纸来裱糊的。麻纸的规格相应也依照窗户来决定:一张大麻纸刚好糊住方九空的幌窗,小麻纸用来糊方四空的幌窗。按习惯,蔚县旧时一般每年要更换两次窗纸:一次是入冬前,糊上一层厚实而缜密的白麻纸以备冬季防寒;另一次是春节前,年节前进行的这次大扫除寓意要扫除晦气、霉气,全家人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一年的运气。人们换掉坚持了一冬的窗纸,重新裱糊上一层崭新亮堂的白麻纸来作为迎接新年、清扫房屋的一项重要的节日习俗。
早年间,蔚县是有名的麻乡,境内除南北二山区外,大部分地区都种植白麻,尤以东、西太平与代王城一带为多。这一带地面宽阔、土质肥沃,壶流河及其支流十字河、密河、清水河、安定河的滋养更使得当地具备了良好的种麻条件。再加上蔚县人种麻历来讲究精耕细作:土地必须选择土质灰黑、富有肥力的,并施以粗肥、细肥等多种肥料,从追肥、松土、浇水到收获,各个环节都做得细致周全、一丝不苟。由于种植条件好、加工又细,蔚县所产的白麻质量优良,麻性极好,色白似霜。
民国年间,蔚县白麻的种植面积最大时达8万余亩,年产量高达25万余公斤。盛夏之时碧绿的麻地郁郁葱葱,秋季白花花的麻捆竖满街头,到了冬天肩挑畜驮的麻捆子流成了一条麻龙,逶迤地跋涉到这片乡土之外,蔚县的白麻和加工成的麻绳便也成了外销的重要商品。据旧志记载:蔚县开元赋麻布,说明远在1300多年前的中唐开元年间,蔚州人就开始用麻布作为赋税上交官府。
白麻由此成为蔚县人生活的主要依托,蔚县过去村村都有麻绳匠。由于当时没有便捷的运输工具,主要靠骡帮把大量的白麻运往京津地区,在峰峦叠嶂的大南山中成年累月翻山越岭、来来往往的麻驮子竟将其踏出一条白麻之路。据说早年蔚县骡帮直接把白麻运到北京,交付麻庄,再由麻庄销往全国,甚至外销到世界各地。后来广昌与易州修通铁路,蔚县的麻驮子就先把白麻运到车站,再转发往京津。白乐、吉家庄一带的农民有的干脆身上背上几十斤麻绳,徒步沿着白麻之路跋涉到北京出售,即可获得可观的收入。至今北京郊区(县)还有很多蔚县人,他们有些人便是先前在那里落了户的老蔚县麻绳匠人们的后代。
由于原料充沛优良,蔚县清朝初年就在一些靠近河流的村堡设有“纸坊”,蔚县城郊的小北关、太平庄是纸坊的聚集地,前前后后开设过十几处纸坊,其中“茂益昌”“纯义厚”“裕顺德”与“德厚昌”是远近闻名的老纸坊,县城纸店头“赵家纸坊”,暖泉镇“赵成纸坊”“启恒顺纸坊”等也都小有名气。
蔚县的纸坊还有细致的分工,主要有白纸坊和黄纸坊两种。白纸坊用麻绳头、稻草做原料。他们制造麻纸一般要经过整理拣疏、碾捣蒸洗、漂晒整裁等几个阶段。娴熟的好造纸匠工具运用自如、操作得心应手,所做的纸张匀称、薄厚一致。清朝至民国年间,蔚县的“纸坊”漂制各类麻纸,其中包括1.8尺的“大改连”,1.6尺的“小改连”,“大呈文”“小官纸”以及“流水账纸”“抄账纸”等,当时蔚县的纸坊数下来有四十多个“漂池”,年产麻纸约十九万余刀(一刀为一百张)。
由于用料好、制作工序细致严格,蔚县生产的大麻纸、小麻纸纸质筋道、色泽漂白,厚实均匀而且虫子不蛀、柔软又易吸水,因此在张家口等地颇有名气。白麻纸在蔚县当地有各种各样的用途:一张大麻纸刚好糊住方九空的幌窗,洁白透亮;小麻纸正好用来糊方四空的幌窗,不多不少,紧紧凑凑。村堡里的人裱糊顶棚要用麻纸;商业店铺注账用的“绺子”“流水”和“抄账”要靠麻纸;村里的孩子们练字写仿影也用这种麻纸;一些笔铺、药店、茶叶庄还用麻纸来做包装,就连人们日常写约立契、抄书记账也离不开麻纸。另外,由于韧劲强、不易裂,麻纸还被做成了各种独特的纸质家庭用具,如纸笸箩、纸酒篓子、纸酱篓子。
黄纸坊则主要用稻草加上河川里出产的蒲草棒子来做原料,造出的黄纸纸质比较粗糙、颜色泛黄,主要用作卫生纸,但却有止血消炎的独特作用。
蔚县人还专为这红红火火的造纸营生设立了节日,每年农历三月十六和十月初十是传统的“造纸节”。每逢这一天,纸匠们放假休息,改善伙食,犒劳工人,有时还要搭起台子唱大戏,过去蔚县县城的“纸坊”甚至还在纸店头村附近专建有一块“公坟”,以安葬无裔的纸匠,当地人管它叫“纸匠坟”。
由于纸质好,不仅在当地,而且在坝上、内蒙古高原一直到涞源、保定、京津都偏好用蔚县的麻纸。这些自造的源源不断的麻纸成了这一片乡土上想离也离不开的物什。栖身于北方这个风骨硬朗的古城堡中,纸制的器物、纸做的装饰多了一些朴拙简约的北地情怀和纯挚的乡俗民风。蔚县的男女老少、四时八节竟都离不开这些纸做的物件。
纸人作品
纸歌声声
蔚县农谚说:“八月秋忙,绣女上场。”蔚县的刺绣历史悠久,旧时蔚县的姑娘们相亲时都先要看绣品,绣品的好坏经常是衡量其心灵手巧程度的一项重要内容;妇女出嫁时也要随身带上自己的绣品以显示自己的刺绣技艺和娘家陪嫁的丰厚。因此,她们一般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捻针纫线、描龙绣凤,蔚县因之有众多的刺绣能手。她们所绣的绣品图案复杂、走针富于变化、针脚整齐熨帖、配色鲜艳明快,有的绣品雍容艳丽,有的则轻淡雅气。
蔚县旧时妇女们所穿的对襟衣服没有明袋,所以都在腰间系着一个小巧别致的草口袋,大小相当于九空窗的一个窗空,上面有精美的刺绣或布贴,大部分图案都和窗上所贴的剪纸花卉类似——莲花、梅花、牡丹、犀牛望月、耗子偷葡萄、三阳开泰等,也有一些还扎上吉祥话,再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入一小沓黄麻纸,然后系在腰间。有意思的是,蔚县旧时姑娘相亲都先要看绣品,这草口袋、绣花鞋绣不绣得来、绣不绣得巧就成了褒贬姑娘的一项重要内容。蔚县现在的老妪回忆起来笑称当时对于草纸的这般细心打扮为“爱耍”,恐怕再没有谁肯狠狠地下了功夫将这装草纸的口袋也弄得如花似玉、如同个宝物般的了。除了草口袋外,她们的刺绣制品主要还有:荷包、腰转子、胡梳套、烟口袋、鞋垫、灯罩、笔套等,爱绣的图样有“卧虎听松”“喜鹊登梅”“龙凤成祥”“耄耋富贵”“鸳鸯戏水”等。刺绣的兴隆使得剪纸花样的制作异常繁荣。
由于俗厚风淳,蔚县从县城到村堡历来讲究红白喜事的场面。
喜花《扣碗花·双蝶》
喜花是婚嫁喜庆时装饰室内和各种器物所用的剪纸。等村堡里有了嫁娶喜事的时候,新娘坐着迎亲轿子过河时,轿子下面要贴张红纸,说是可以避免河水冲走喜神。燃了红烛的喜房里、屋顶上也贴满了剪制的各式各样的喜花、团花和顶棚花,那红艳艳的颜色衬着新娘同样红艳艳的赧颜和满屋子红通通的喜气,格外喜庆。旧时,蔚县住房均要用苇秸或高粱秆纵横交织成顶棚,再糊上两层麻纸。逢办喜事时,这些顶棚上都要贴上顶棚花、四周贴角花用作装饰。另外,喜房中的喜橱、梳妆台、洗漱用具、喜碗、喜盆等器具上也贴有剪纸,用象征、会意、谐音等语言文字的特点来表达福、禄、寿、喜等寓意并起到美化居室的作用。
在蔚县过白事所需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金斗、银斗、库殿等纸扎以及纸挂子、纸幡子、灵牌牌位花等也都需要用纸剪贴制作,于是便有了专以做纸扎或阴阳花为生的纸扎艺人。纸扎艺人经常使用的工具也是刀剪等。纸扎的制作中有许多类似于剪纸的技法,有的甚至本身就是剪纸。做纸扎的艺人往往能剪善刻,画青轿棺罩、画棺材头样样精熟,他们所剪刻的阴阳花也属于剪纸的一种。纸扎艺人制作这些阴阳花时除了使用剪刀外,也常用刀子刻。刻阳花时,在纸面上去线留面;刻阴花时,去面留线。蔚县窗花草创时期的吕家就原本是做纸扎的,也刻窗花;蔚县白乐镇东高庄村的名纸扎艺人刘秉衡既是一位纸扎艺人又是一位做窗花的好手。他的纸扎做得惟妙惟肖,单是纸花就能变化出卷丝菊花、莲花、月季花等二十来种,花瓣颜色深浅搭配适宜,再配衬上青麻剪成的花蕊和绿茵茵的花叶,活活脱脱得几乎能以假乱真。同时,他自己又是一位技法娴熟的窗花艺人,能用剪刀随意剪出各种自然生动的花草图案,还能用刻刀刻出简朴粗犷的作品。
除了旧时被学堂里的先生逼着老老实实地写仿影外,大大小小的纸张也是这些孩子手中最简便的玩具。堡里的孩子们有时候不喜欢冬天,他们总想着夏天可以光了腚像鱼一样整天泡在村堡近旁壶流河水里。而在冬天,壶流河被冻得结结实实,像一块硬邦邦的冰坨坨,再也不能用肌肤去和它亲热了。川里的风冰冷冰冷地从大山那边翻过来,小小的村堡也冻住了似的。
于是孩子们总眼巴巴地盼着春天,春节里的炮仗声刚刚收住尾音,孩子们的手里就赶着早儿地转起了呼呼作响的纸葫芦(风车),鞭子底下开始放起了滴溜儿打转的春牛牛(陀螺)。而当北方的春风越涨越满的时候,他们又自己用纸折出各式怪模怪样的纸风筝,把村堡头顶上蓝莹莹的天空弄得挤挤挨挨,那些普普通通的纸玩具却能使这些乡间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打发掉一天的时光。再过一段时间,等壶流河两岸的春天越发暖和得懒洋洋的时候,就会有手艺人将一叠麻纸拍成纸板子,再用大白一刷、各色色笔一画,开了脸后做成纸脸谱和纸拨不倒在四乡八镇热热闹闹的庙会或集市上出售。那时孩子们随了爹娘去赶集赶会,回家时手里便会又多了两样稀罕得舍不得放下的纸玩意儿。
村堡里的人家恪守着祖祖辈辈祭祖扫墓的习俗,他们清明扫墓,中元上坟,十月朔焚寒衣,大年初二祭祖上坟。临到这祭祖的日子,堡里手巧而孝敬的人们便开始自己折制纸供品,旧时他们特意买来黄表纸折成信封状,中间夹上三个金片片、三个银片片做敬神用的黄纸;把白色的古莲纸折成十字形,中间夹上两个金片片、两个银片片做祭祖用的白纸,还会折上一两库金元宝、银元宝。女人们还托了一早进城或到镇上办事、进货的人,顺便给捎上一两样彩色纸,盘算着给故去的老人裁纸衣裳。在秋季祭祖的日子,堡里的乡民往往一大早便提着篮子装着他们供奉了一夜的供品去祖上的坟地跪拜、祭奠。那时,初秋壶流河两岸的清晨已透着渐深的凉意,催得人早早地穿上了夹衣,而田野里栽种的向日葵正把满川染成黄灿灿成熟的颜色。在初秋安详的日子里,在这一年里最为殷实和丰腴的季节里,村堡里的庄户人同样用纸预备下了对这一片古老乡土先祖们的祭奠和追思。
纸坊
馈赠大地的艺术反哺
当冬日里的壶流河还冻得像一条银带子,堡门口老柳树上裸露的鸟巢冷冷清清地断了呢喃声的时候,村堡里的人们却在热络络的心情里紧赶着忙年。
人们祭灶、扫房、烙发家馍馍、压饸饹,忙得月亮一般地团团转,而此时的纸张又成了村堡里处处离不开的装扮。村堡里的人们剪大字、贴常钱、贴对子。蔚县人的纸对子贴得又多又满,除了门的两侧以外,堂门上、屋门上、库房里、厨房里、煤房、牲口圈、鸡窝、厕所、瓮缸、堡里的老堡门、旧戏楼……处处都不会遗漏。蔚县人说“穷汉子盼来年”,年节的时候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要用这些彩色的纸片片把家里装饰得喜气洋洋,巴望着能讨得来年的吉利。男人们还忙着在自家的房檐下和从堡门口一直到村堡中心的街面上挂上花花绿绿的过街纸,把整个村堡也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像个出阁待嫁的闺女,而那些贴了红对子的古堡和老乐楼,也像是大年里穿着簇新衣褂的孩子,倏忽间变得年轻而新鲜起来。这些姹紫嫣红的纸饰在村村堡堡的节日里喜气洋洋地唱着主角,似乎它们和村堡、乡民在一道祈春……恍然间春天便已经在这纸歌的浅唱低吟中呼之欲出了。
在所有这些忙碌中,最后一项收尾工作就是在糊好了素白白、平展展麻纸的纸幌窗上,贴上绚丽鲜艳的纸窗花。它们静静地粘贴在这片古老土地的胸襟上,是麻乡纸歌里唱得最亮堂的声部。
蔚县的正月,仪式感一直要热热闹闹地持续到元宵节,这个年节的尾声却也正是它的高潮。暖泉的花灯节流行已有二百多年,适时堡门、庙门、小巷、各家各户门前千姿百态的花灯争奇斗艳,有紫茄灯、白菜灯、芫荽灯、西瓜灯、鲤鱼灯、走马灯、花篮灯等。这些花灯上往往剪有各种各样的彩花作为装饰,每到年节蔚县人就会专供制作和装饰闹红火时走马灯、花灯、火马、旱船上使用的各式绚丽的走马灯人、挂穗、灯灯旗(形似小旗的装饰)、灯花等。这些彩花大多色彩鲜艳,把当时红火喜庆的场面装扮得越发花团锦簇、溢彩流光。
自古以来,很多人难免有一种成见:善用字纸、敬惜字纸者必是能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文人。纸在他们的眼中是金贵的宝贝。才子因纸启迪文思画意,以纸运笔丹青,便越发怀疑疏于案牍的乡间布衣只能敬而远之了。其实,纸在乡间有着别样的功用,当寒冬腊月里来到贴满剪纸窗花的农家,才发现纸张在民间的升华。
在蔚县村堡相连、泥沟土壑的乡间,男人青筋突起、挥锄使犁的双手,却能够在尺幅方寸的纸片上灵巧娴熟地刻出形神兼备的戏人,刻出绚烂多姿的百卉。女人那些揉搓黄糕、操持家务的十指,却能够调兑出数十种色彩装饰数九寒天里壁垣单调的土黄和冷清的雪色。当一面面糊着白崭崭麻纸的大窗户上热闹地长着盛夏的莲藕、开着秋天的菊花、拥挤着乐楼和古书上的人物时,才知道乡间的子民是用怎样的巧手和心思、怎样的乐观和美感,慈乌反哺给土黄色的大地最动人的民间剪纸艺术。
田永翔,河北蔚县人。毕业于张家口艺术专科学校戏剧编导专业,曾供职于张家口市话剧团编导室、蔚县报社、蔚县文化馆、蔚县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民协会员。2003年获“河北省功勋民间文艺家”称号、2004年被市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著有《中国剪纸瑰宝——蔚县窗花》,获河北省第八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河北省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张家口市首届文艺繁荣奖、河北省第二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论成果评奖活动一等奖;《壶流河畔的点彩窗花文化》获河北省第三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论成果评奖活动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