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笛丨想起了那二位爷的人生

往事并不如烟。

二十年前有次回老家探亲,见一块庄稼地里相隔不远处添有两座新坟,一问,方知是本村的坷垃爷和明僵爷,于不久前相继下世,都还没有过“五七”呢!虽然二位爷也都是七老八十的耄耋之翁,可我心中还是感慨万千,情不自禁生出丝丝叹息。

先说坷垃爷——

坷垃爷

坷垃爷是我同宗本族爷们儿,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年轻时曾干过一次滑稽事儿,一度名闻乡里,遂为十里八乡村民们留下一则津津乐道的“趣闻轶事”。

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村里第一次来了放映队,众村民无不奔走相告,连二十多里之外都有人连夜赶来观看,把一个比足球场还宽阔的打麦场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男女老少,涌动如潮,简直是人山人海,层层叠叠挤得水泄不通。

现在的年轻人只怕不太好理解,那时村里能放映电影可不是一般的稀罕事儿,开天辟地头一回呀!上演时的场面十分壮观:生产队那种几亩地大的打麦场上,常常会拥挤得比现在装鸡蛋的集装箱筐内还密集,许多时候连麦场周边的庄稼地也会站满人,甚至还有造成踩踏事故的现象。这种情况直到改革开放之后的八十年代才渐渐弱化。

电影开演,坷垃爷来晚了,转了几圈硬是挤不进去,只好找了个牲口屋的院墙攀爬上去远远地观看,虽然还能听到声音,却只能看到银幕上人影晃动,煞是焦躁。

那天演出的是打仗片,银幕上的战斗一阵比一阵激烈,乡民们被惊呆的诧异表情,是舞笛这支拙笔很难准确描摹得出的。

正当人们看得万分投入如痴如醉时,坷垃爷忽发奇想,“茅塞”为之顿开——解放军的机关枪哒哒哒......敌人的歪把子突突突......都在发疯般地猛烈扫射,枪口里的子弹一串串一排排往外窜,枪膛里的弹壳连珠往外蹦,那地上肯定留下很多很多子弹壳。

于是,他趁人们只顾专注看电影毫不旁视的这当儿,悄悄跳下墙头,一溜小跑回到家,㧟起箩头抓了小铁锨就又急急奔向电影场。

因为他想起了刘邓大军挺进中原之时,陈谢的部队曾在这里打过仗,胜利后队伍很快撤走了。战斗结束后,坷垃爷曾在那里拣了许多子弹壳,当废铜卖了不少钱。

坷垃爷出了门,碰上一个因行动不便而没去看成电影的五妮奶奶,问他慌慌张张要干啥去,他没顾上答话就过去了。走到村子口又碰上一个外村赶来看电影的远房亲戚,那表弟问他为啥如此心急火燎,慌得跟拾炮似的,他凑近脑袋神秘兮兮地说,他要趁电影没演完,去拾掇那些子弹壳好卖钱。他那表弟听了,甚感莫名其妙,直到他已经急匆匆跑出十几步远才醒悟过来,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

虽然看电影的人多得要命,但唯有银幕下没有站人,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扒带搓装了一篮子就背回家了,可到家一看,哪有什么子弹壳,都是些小砖头蛋儿碎坷垃,蹲在门槛上一连吸了十几袋烟也没想明白,恁多子弹壳掉地上,自己拼命扒拉了一大筐,咋就没抓到一粒呢?电影散场后他又偷偷跑到麦场张挂影布的地方,打着火把用脚踢来跐去仍没找到啥龟孙弹壳,倒是被看场的爷们儿问了个大红脸。

后来这件事不胫而走,传遍了半个县,一度成了人们的笑料。此后好些年,坷垃爷都为自己这个小聪明造成的“短处”尴尬得抬不起头。

后来,大概坷垃爷是想洗刷掉他人生路上那难堪的一页吧,他竟成为我们村“请”电影最多的人。改革开放后,他因承包种烟叶年年都赚下不少钱,花钱也就相对比较大方。诸如什么儿子娶媳妇啦,儿媳生孩子啦,老母亲大寿啦,小女儿考上大学啦,他被评上县里模范专业户啦——凡此种种,只要家里有了件高兴事儿,甚至逢年过节,他总要请人放电影给村民看。有时他还让儿子直接跑到县电影公司,联系索取乡亲们没看过的新影片来放映。

有街坊爷儿们粗略地掰指头算过,仅坷垃爷自家请演的电影就达三十场之多。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农民,个人包电影的场数会不会进吉尼斯大全,反正在我们乡里还没有谁家比得上他的。

后来听族人们说,坷垃爷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呢。我想,如果不是对那宗荒唐囧事儿作为最终自我嘲笑的话,那一定是他老人家因自己能够为乡亲们请演电影场次最多而获得的最大满足了。

虽然坷垃爷的生命里有过无地自容的滑稽可笑经历,但并不悲情。

明僵爷

明僵爷是我们村最为穷困潦倒的老汉,他的命运就颇为悲情了。直到他日薄西山之时,人们才从他偶然一件行为中悟到某种其命运的悲情缘由。

人如其名,他叫老明僵,其性格真的挺僵化,虽直正却清高臭彆,不太与人合群儿,按同姓辈份我该称呼他爷爷。上世纪70年代初,老人家已六十岁出头,到他的晚年仍孑然一身,最后以“五保户”终老。

那时百姓普遍很穷,但他更贫寒。为了维持基本生计,他每年都要喂一只山羊,过年时把羊宰掉,肉卖了换作生活零用,除置办些许年货外,余钱还够他将近一年花销,起码一年吃盐吸烟不发愁了,余下的羊杂苛就算自己过大年改善生活的荤腥菜肴,还余剩一张羊皮,挂在墙上晒干后,一俟过了正月十五,就拿到集上去卖。

我们那里乡下的集市都是早上那一阵儿,一过早饭时辰便散场了,通常卖东西的人都要在天亮前摸黑儿赶到场,占了位置,恭候买东西的乡民从三乡五里徐集而来。倘售物品者天亮了才赶到,便很难占到有利摊点,往往事倍功半。

老明僵爷生就的扒叉命,一旦打算次早要赶集,老是一过半夜就睡不着了,于是,他赶集总是来得最早。

这天,不到五更他便醒了,来到集上的时候,尚没有第二个人。中原地区冬天的空街贼冷贼冷,他冻得受不了时就掏出旱烟袋噗出噗出抽两口儿,或者呵呵手跺跺脚,就这样一直等到东方泛白,满街赶集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他把带来的一张羊皮摊在地上,用砖头蛋儿压住四边,好让赶集人看得清光鲜皮质,便于问价。

问价的人还是不少哩,但他从一块钱的开价再视买家讨价还价情况往下逐步刹价,人家也会从三毛钱的价位往上慢慢抬高,这是我们中原农村人在农贸市场上自由交易的习惯方法,大部分物品都是在这种吵闹声中成交的。结果到整个集市都散了,人家最多出过五毛钱,他把六毛作为还价底线,一张羊皮终未卖出。

一个热闹的集市曲终人散,他第一个赶来,又最后一个讪讪地离去。白跑了七八里路,挨了一早冻,却没卖出去。

第二天又换另一个集市,结果和头天一样,仍然由于人家只给五毛钱,他非要六毛钱而依然未能成交,再次怏怏而返。

没办法,还得赶集,不然一张羊皮无论如何在他手里也变不成现钱,于是,他想到更远的大集市上去卖。在沙河上游有个规模特别大的叫做北舞渡的渡口集镇,每天客流量比这里的集市大十倍也不止,他相信在那里一定能卖上价。第三天他子夜上路,披着一身寒霜,龋龋独行,抹黑整整跑了十五里路,又是早早赶到。

可事情真邪乎了,人流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偌大一个集市,同他讨还价的人不下百次,结果依然同前两次一模一样,人家照样都是说啥也只愿出五毛钱,多一分不出。他呢,心想,已在隆冬寒天里赶了三个集了,无论如何也得卖到六毛钱,不然就太不值当了。

转眼间赶集的人又要散光了,他要多懊恼有多懊恼,心里甭提有多难过了。他怨恨天底下买羊皮的人竟都这么苛刻尖酸不识货,你问过来我侃过去,居然没有一个人肯多出一毛钱买下。老头儿的那神态那心情实在可怜。

就在赶集人即将再次散尽的时候,有个也行将离去的主顾随意地问了一句:“大伯,你这张羊皮要多少钱才卖?”

他看看集上快没人了,就咬咬牙:“天已到这般时候了,我一分钱虚头儿也不说了,就六毛钱给你吧。”

没想到这个比他年龄小一辈儿的汉子,所还的价格也还是人家都重复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我只出五毛钱,你卖不卖吧?”说着已作离去姿态,单等他说“少一分也不卖”就抽身离开。

这时明僵爷没这样说,而是说了一句实在令人怜悯心大起的话:“唉,爷儿们哪,”我们那里有点年龄悬殊的男人都习惯这样称呼,“我已经连续三天赶了三道集了,想卖六毛钱也没卖成,你看……”

他话没说完,那人准备抽去的身子又旋踵转了回过来:“你这么大岁数,这大冷天的,已赶三个集了?你啥也别说了……”随即从兜里掏出六毛钱递到他结满老茧的手上,卷了羊皮便走开了。

明僵爷的羊皮终于以六角钱的价格在人家的同情之下出手了,可他所付出的辛苦代价也太高昂了。

哲人说:性格决定命运。

明僵爷的穷困命运无疑是他性格的必然结果,尽管我们不能把一个人的悲苦命运全部归结于他们的性格因素,但起码可以说是主要因素。作为一个一辈子靠土坷垃里刨食活命的“小农”,我们当然不能妄论他什么,更不能嘲笑指责他老人家,但他身上的“小农”习性却是我们应该抛却的。

一般说来,能成器的人总有这样一个优点:不让小小的利益扯了自己的后腿,否则,既徒劳又误事,空耗甚至毁掉自己的生命价值。

作 者 简 介

舞笛,本名蔡全胜,中共党员,大学文化,祖籍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长期工作于中原大型国有煤矿企业,高级企业培训师,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和中国煤矿作协会员,中国平煤神马集团文艺创作协会副秘书长。曾在报刊上用多个笔名发表文学、新闻及理论作品,出版有《人在旅途》、《借题发挥》等三部文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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