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凯歌丨宝藏

后山是我锁在梦土上的秘密。

正是黄昏人定相接时，如过往的每个人此时此刻，一路往后山里来。

冬山入眠，月色如银，灯火入豆，夜凉如水。专门挑宽而浅的台阶走，专门往又稠又密的树影里走，小心翼翼地屏气呼吸像怕吓着谁，这样一个寂静的夜。

我的心跳的如此剧烈，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贼，为了天底下某种名贵器物而来，只在此山中，夜深不知处。需要飞越关岭、避开行人、在无声处将它得到，踹到怀中。

弯弯绕绕了许久，脚底的台阶早换成了莹润的鹅卵石路，走这样的路，要用脚跟来走，才像是踏在实处上，真真有一种沉淀感。路旁树影幢幢，枝藤缠错，头顶是支离破碎的夜空，光与影在此纠缠，不分彼此。

密林之山，竟还有这样自由的好地方。

我欣然接受了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意外，拣了一块大石整个人蜷上去。也好，坐坐。坐下了，便停了一停。要休息么？不。想一回别的？费神思。肌肤上划过一丝触觉，清冷的，手边像有水波在微微荡漾。我抬头，看见一轮冬夜的月。在这样暗寂的冷夜，有着一轮冬月。

月形如钩，月色莹白，月晕浅淡，月光一寸一寸抚过每个月之所及的角落，一点一滴地尽染了我的肉躯。林间浮动着夜与沉默，我听见微茫的远方的浪涛声。

我心里惊诧着，却也顺从的坐着，手下按着的石头棱角格外清晰，仿佛有血液在流动。心里恍恍惚惚，月是有生命的么？此时此刻在世上，还有人如我一样看过相同的月吗？

月光流转，我恍然要了悟今夜是何时何地何人，必有人看过相同的月吧。万年前第一颗在月夜下诞生的生命之火，千年前戈壁孤月下的金戈铁马，百年前的小桥流水人家，这样任意遐想着，月一定遇见过不同的人吧。青莲对月饮酒，我自干杯，君且随意；东坡欲揽婵娟，丰神俊整，风姿卓绝；张岱笔墨疏宕，平生繁丽，浮生若梦。我坐于石上，看世俗的风景一幕幕在眼前流动，千年人生，人世看秋。

不知昔去今别，有无一场月光相送。

夜风又长又缓，神思自荡开去，若每个人眼中都停驻一轮月，而月又柔情的接纳了每个人，那么流转到我身旁的月，有多少欢喜和泪水？仿佛是岁月给他新生，又是岁月使他沧桑。他蕴含太多，亦新亦故。

黑夜肆意的渲染开，浓如墨，均似水，冬月过于苍白小巧了些，我竟梦生出别样之想:不同地方的月，其形态神韵一定不同。沙漠的月要是冷白的，显出硬朗的样子；江南的月就精致玲珑一点，掺着少女的柔媚青涩；城市的月就总是懒懒散散的微透着淡黄色；故乡的月——故乡的月实在该有一汪怅远的蓝，透明的、朦胧的、慈爱的，好把失魂落魄的人领回家去，重塑一个妥帖的元气淋漓的灵魂，我想啊，月有如此多的宝藏，是不吝惜给灵魂添一抹月色的。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猛然清醒已不知几时几刻了，只有月光朗朗的照着，空地离山顶已不远了，这月色趟过的痕迹，不是为我准备的，明日黎明，山岗漫过雾霭，裹挟露水的鸟翅，悠悠绽开的无名花，或是别的谁，都将看到月留下的好文章，在这片空地上。

我慢悠悠的站直身子，手扶着的那块滑石，也许已经睡着了吧。走了几步，林间那么寂静，都沉睡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是花的、树的、鹅卵石的、冬山的。我站在睡着了的冬山上，它厚重的身躯正托起我小小的身体，仿佛是专门为了给予我，一朵月亮。

我往山下走，我大概是世界上最走运的贼了吧，偷了一个好天气，偷了一座山一轮月，偷偷窥明了前生今世那么多人的财富，悄悄打包放在心里头，往后还能多次拿来下酒。苏大学士深谙此道吗？否则哪来的"淮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月色溶溶，星光如霜粉。如果世间真有什么宝藏的话，多少不是鼎铛玉名，金块珠砾？如果真想许下什么的话，就请你给我一把月光吧，便是珍贵到极限了。

向我绝不透露这宝物从哪里来。只是随手抽了把单刀，走了趟雪花掩月，无声的月夜，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作 者 简 介

雷凯歌，河南信阳人，信仰文字，热爱奔跑，千秋文章以从心，霁月光风以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