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记忆】黄学清 ‖ 川南神丐张黄鳝(纪实文学)
黄学清
人生的路上人来人往,一路风景问斜阳。有的人擦肩而过,一去不返。有的人姗姗而来,名留青山。人世间聚聚散散皆是缘,爱恨情仇付云烟。
记得小时候,若是惹怒了家里的小妹,她总是要嚎啕大哭一阵。母亲听得心烦时,就会对她吓唬道:“你快把嘴巴闭上,再哭,张黄鳝就来背娃儿了!”此话一说,效果还真灵,小妹立刻就不再哭了。
小说和电影、电视剧中对形形色色的神丐,有许多生动的描绘,看后总觉得神乎其神的,简直是天方夜谭。今天我要讲的川南神丐张黄鳝,是我小时候亲眼所见、现实生活存在过,并非虚构的人物。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轻功,也没有出神入化的特异功能,他的神奇在于那只善捕黄鳝右手,还有令人嘘唏的身世。
蓬头垢面,黑黝黝的国字脸上,镶嵌着两颗微黑泛黄、深邃迷惘的浑浊眼珠,宽阔的额头上,布满沧桑的皱纹。冬天常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黄布军用棉袄,夏天光胴胴,皮肤晒得油黑发亮,身高1.7米左右,一个装黄鳝的竹篓,常拴在腰杆上。这就是川南神丐张黄鳝,外表的简单素描,你也许会联想到电影中,身材魁武的丐侠形象。
上世纪70年代初,那个绰号叫张黄鳝的人间凡人,经常在我们生产队周围一带的水田里抠黄鳝。比我年龄稍小的伙伴们,只要是见到他,都会好奇沿着田坎上,一边看抠黄鳝,一边高喊“张黄鳝、张黄鳝……”他听到调皮的娃儿们高喊他的绰号,从不生气,也不责骂他们,脸上还笑嘻嘻的,嘴里还得意地念着几个英语单词:“耶是、耶是……”然后,他走到田边上,掐几根狗尾巴草,从笆篓逮出黄鳝,用狗尾巴草将黄鳝从腮包处穿起,见娃儿发一条黄鳝。伙伴们各自提着一条黄鳝,欢喜晕了,一边往家里走,一边高呼“张黄鳝!张黄鳝!”张黄鳝的嘴里仍然是“耶是!耶是!”
张黄鳝抠黄鳝的技艺名不虚传,乡亲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只要是水田里有黄鳝钻过的洞穴,他就能识别黄鳝是否在洞穴里,右手食指一钻下去,大指拇和食指拇就能掐着长长的黄鳝,慢悠悠地把黄鳝提出水面,再狡猾的黄鳝,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更神奇的是,水田里的洞穴,是黄鳝洞?泥鳅洞?他都能一目了然。他只抠黄鳝,不抠泥鳅,也不捉鱼和虾。有时他童心大发的时候,就把抠出来的黄鳝放在水田里,任由黄鳝在水田里自由自在地奔跑,他就在后面追逐,水花四溅,追得黄鳝仓皇逃跑,但追到不出五十步之内,他食指和中指就张成剪刀似的,往水里一夹,黄鳝又乖乖地回到他手中。张黄鳝很有悯农之情,农民水稻插秧季节,他从不下田抠黄鳝,怕踩松田里栽好的秧苗,他只寻找田坎边沿的黄鳝洞穴,把黄鳝抠出来后,立即从别处抠泥巴,把田坎洞穴塞住,以免秧田里的水泄漏,他的细小行为,很受周边农户称赞。
(图片来自网络)
一个鱼篓挂腰间,抠得黄鳝换酒钱。这就是张黄鳝命运的交错,沦落潦倒、风雨人生的真实写照。他抠的黄鳝提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同情他的窘境,都争相购买,别人付钱多少,他从不斤斤计较。卖得微薄的零钱,就拿着一个高温瓶(那时医院输液用的玻璃瓶)到小酒店里买烧酒,然后提到树子或竹林下,随便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脚,喝起饿肚酒了。那个姿势颇有太白遗风。
有时遇到黄鳝没卖出时,他就到小酒店里,向店主赊二两老白干,提起笆篓到竹林的空坝上,在地上捡一些干竹叶把黄鳝盖住,用一根泸州火柴一划,点燃干竹叶,一会儿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盘黄鳝”了。他没有专门的饮酒工具,吃饭的瓷盆就是喝酒的酒碗。从熄灭的柴灰里,拨出糊焦焦的黄鳝,往嘴里一塞,就“嘎嚓、嘎嚓”地咀嚼起来。那上下两张厚实嘴皮,染得黑糊糊的,烧酒一下喉,满口就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了。这时的张黄鳝就象鲁迅小说《孔乙己》中落魄的文人孔乙己。在当时社会上一些人的眼里,张黄鳝也算得上是寒酸的文化人,我也曾看到他用竹枝当笔,在地上写些唐诗宋词的句子,字迹恣意狂放,洋洋洒洒。
我上高中时,班上的几位同学听说张黄鳝的奇闻后,他们特意随我到乡下来见识一下张黄鳝的学问。同学们与张黄鳝交流切磋唐诗宋词、英语单词和句子,几位同学轮流与他切磋,他都对答如流。还有一位同学,认为自己的化学成绩是班上第一,就跟张黄鳝打输赢。如果张黄鳝能一点不错的背诵出化学元素周期表,他就输5元钱给张黄鳝买酒喝。张黄鳝听后,假装没学过化学而推辞。这下,同学们以为张黄鳝只不过是沽名钓誉,浪得虚名之徒,大家都得意地洗刷张黄鳝。僵持之下,张黄鳝双手抱拳拱揖道:“小兄弟些,那么我就试一下”。随后嘴巴一张“氢、氦、锂、铍、硼、炭、氮、氧、氟、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他象爆豆子似的。那位同学认输了,同学们都信服了,大家对我说:“看不出来,张黄鳝还真有两刷子。”纷纷向张黄鳝投以赞许的目光。
都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那时张黄鳝若捡到别人甩掉的一只病死鸡娃子,他都会感到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心里美滋滋地拿到竹林下,把鸡毛扯了,也不剖鸡腹抠内脏,用稀泥巴糊上,在田里摘几张荷叶包起,找些干竹叶子,把死鸡娃子盖起来焖烧,就成了他美滋滋的下酒菜。当时乡亲开玩笑说,那是张黄鳝独创的张氏“叫花鸡”。现在看来,张黄鳝吃的烧鸡,比在电影中看到的那些丐侠吃的“叫花鸡”更经典。也许你听了会感到恶心,但是,那时我看到张黄鳝吃得津津有味的。遇到月光升起的时候,二两老白干一下肚,他就情不自禁地清唱起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无忧无虑,随遇而安,白天只为半斤老白干,晚上瓦窑当房间的张黄鳝,真的还有点风趣悠闲。
70年代的寒冬腊月,我在生产队附近的几处砖瓦窑里捡煤炭渣时,经常看到张黄鳝倦睡在砖瓦窑洞里,一个空酒瓶常不离身边。宁愿抱着肚皮饿,也不出去偷偷摸摸。农民庄稼地里的瓜果蔬菜,他从不去采摘,也不会端着饭盆盆,到农户家的大门口去讨饭吃。大家都觉得他这个人不讨人嫌,就算是生产队贫困人家,只要是开饭时,看到他在门口田里抠黄鳝,都乐意舀些饭菜接济他。他总是要反反复复地对主人家说些感谢的话语,然后端起饭盆盆,走到离主人家里远点的地方,背着主人家捧起饭盆盆,便狼吞虎咽下肚了。饱一顿,饿一顿,吃了上顿找下顿的张黄鳝,从不为半条红薯而折腰。
人间四季有晴天,最怕夜来风雨寒。嘘寒问暖,绝境中谁不期盼。曾经听到附近的烧窑师傅,在茶馆里喝茶摆龙门阵说,有一年冬天,张黄鳝在瓦窑里突然病倒了,几个小时滴水未沾,在瓦窑下昏睡了一天一夜。他慌忙地熬了一碗玉米粥,用小汤匙喂张黄鳝,可是他口未张开。生产队里的一位五保老人听说后,从家里熬了一碗姜汤,用一根塑料管插进张黄鳝的牙缝里,半个时辰才喂下一小半碗姜汤。第二天清晨张黄鳝终于苏醒了,烧窑师傅给张黄鳝讲了他的那个救命恩人,张黄鳝抠了一斤多黄鳝,特意提到瓦窑旁边五保老人家里谢恩。
穷困潦倒的张黄鳝,骨子里还透露出一股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底气。70年代末期,城里的一个小偷,经常黄天白日到我们生产队来偷农户家的东西,地里的粮食、蔬菜,鸡鸭鹅羊等家禽家畜,反正是见到就偷。有一天被农户发现了,小偷慌忙逃跑,农户一边喊抓贼,一边追赶小偷。正在水田里抠黄鳝的老张听到喊声,迅速从水田中间跑到田坎上,飞快地向小偷追去,追了一百多米,终于把小偷追上擒住。愤怒的老张抡起拳头向小偷脸上打去,只见小偷顿时鼻青脸肿。从此小偷再也不敢来了,生产队的农户们喂的家禽家畜,放养山中无人看管,也放心大胆了。
那时张黄鳝流落我们生产队期间,默默无闻做的许多行侠之事,不胜枚举。且听我再举一件那时我们生产队的农户知道的,至今都记忆犹新的事情。
家庭土地承包责任制刚下放,那时的土地简直是农民的命根子,邻里无端争种田边地角,引发打架斗殴的事时有发生。那时我们生产队有俩亲兄弟,哥哥和兄弟为争田边地角种植,经常发生争吵,相互骂爹骂妈,两兄弟结下了冤仇。他们的老父母眼见两个儿子,为了争种一锄之地,竟大逆不道,常常哀声叹气。有一年在播种小麦时,兄弟俩又在河坝地里大声争吵,双方正拿起棍棒殴斗时,张黄鳝赶去劝阻,不料被哥哥棍棒误伤,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兄弟二人见状,都六神无主。闻讯赶来的老队长,慌忙掐着张黄鳝的人中(上唇上方正中的凹痕),过了很久张黄鳝才回阳转来。围观的乡亲们都嘘了一口气,忙把他扶起来坐在地上,争种耕地的哥哥顿时“扑通”一下跪在张黄鳝面前,请求他原谅自己的鲁莽,差点惹出大祸。张黄鳝见眼前的年轻人有醒悟的诚意,没有责备他,反而给他兄弟俩娓娓讲述安徽“六尺巷”和曹植“七步诗”的故事。在场的乡亲们,都纷纷点头赞扬张黄鳝见义勇为的精神。通过这件事后,兄弟二人从此和好如初,和睦相处。
张黄鳝者,何许人也?至今南溪父老乡亲们,都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他是泸州人,有的说他是江安人。但据现在一些当时与张黄鳝接触过的老年人回忆,他们根据当时听到张黄鳝说话的口音判断,他应该是江安一带的人。有时乡亲们看到他在砖瓦窑洞里,倚靠窑璧,翘起二郎腿喝酒,嘴里还哼着“妹妹呀妹妹,人间因缘前世配,有缘无份红尘泪,不怨天,不怨地,来来来,干一杯……”的靡靡之音。他神色黯然的脸上,似乎有难言之隐的凄美故事。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仔细想来,这句俗话有一定的哲理。70年代初,我们生产队有一位老大爷到江安走亲戚时,在当地街上的茶馆里喝茶,听到当地人摆龙门阵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张黄鳝的一些花间轶事。说他在学校读书时,各科成绩在班上很优秀,英语成绩特别好,他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可惜因为一场刻骨铭心的学妹之恋,毁了他们的美好前程。只因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张黄鳝在学校与班上文体委员的学妹朝夕相处,互生爱慕之情,二人爱得轰轰烈烈,缠缠绵绵。从此二人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考时双双落榜,各自回到自己老家。
起初回到老家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二人通过书信来往,互诉衷肠。学妹的父母知道后,打听到张黄鳝家里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极力反对,就托一个媒人把女儿强行嫁到边远的农村。当时学妹已怀身孕,也就是说张黄鳝已有香火了。可是,那时刚解放不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思想,还未彻底消除,张黄鳝也只好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血气方刚的他报名当兵去了,退伍后,还是回到老家种地为生。
有一天张黄鳝赶场在茶馆里喝茶时,听到旁边茶桌几个喝茶的老头摆龙门阵,提到那个曾与他相爱的学妹嫁了好人户,老公公当的是公社书记,家里殷实得很。只是学妹的男人脑壳有时要卡克。好色贪杯的老公公有时躲避着妻子,当着傻儿子的面对儿媳动脚动手的。还说学妹所生的那个娃儿,像他张黄鳝得很。张黄鳝听到人们的风言风语,深深地触击他的大脑神经,感到自己有一种对学妹无法弥补的愧疚。无可奈何之下,悄悄地离开老家,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
张黄鳝在我们生产队出没了那么多年,那件脏兮兮的军用棉袄,几乎都是穿在身上,很少脱下身,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他打光胴胴时,把棉袄脱下来,都是拴在腰杆上。不知那件棉袄里面是否藏着什么秘密,局外人无所知晓。
英雄莫问出处,智者不问岁数。张黄鳝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溪人,但他流落南溪山水间,生活了许多年,也算半个南溪老乡吧。那时我们南溪父老乡亲,以博大包容温暖的胸怀,接纳了这位素不相识的落魄者。
张黄鳝也没有令南溪人失望,在那个贫困的的年代,赊东借西是一件不易的事,但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外地人,却每次都能如愿以偿,我当时还觉得这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究其缘由,是因为他诚实守信,约定归还的时间,定能按时归还,从不失言。我曾也好奇地询问过当年与张黄鳝有赊借来往的茶馆酒店和邻里,他们都说张黄鳝没欠一分钱。像他经常身无半文的乞丐,能够受到人们的尊重,与他自身的学识、仁义道德和人品底线分不开的。我晓得当时我们生产队,有两个家庭都乐意把自己的娃儿,拜借给他喊“保保”,期望儿子像保保那样身体强壮,经得起风吹雨打。
尘埃落定付青烟,一抔黄土掩风流。80年代末期,与世无争,风烛残年,病魔缠身的张黄鳝,再也不能下田抠黄鳝维持生计了,他带着唯一的行李,竹笆篓和吃饭的小瓷盆,从城郊农村的砖瓦窑,搬到城里街边的屋檐下,过着餐风露宿的流浪生活。贫困交加的张黄鳝,靠城里一些热心人施舍填肚皮。突然有一天早上,人们发现没见到张黄鳝的踪影,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了。乐善好施的南溪人,在茶馆酒店里,自发地打听他的下落,他的去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他魂归何方,愿他的灵魂在极乐世界里得到安息。
黄学清,1965年生,笔名黄山,中共党员,宜宾市南溪区南溪街道茶花村2组重度肢残农民。宜宾市首届书香家庭称号获得者,南溪区作家协会会员,南溪区史志研究学会会员,南溪区新体诗歌学会会员,南溪区南溪街道新乡贤联谊会副会长,南溪街道茶花社区农家书屋管理员。身残志坚,创办黄山书屋(现升级为南溪街道茶花社区农家书屋),作品多在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发表。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