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为主,用药简练——郑钦安经典火神派的用药风格
广义上说,一个医家如果重视阳气,擅用附子,就可以称之为“火神派”。从一定意义上讲,不擅用附子,就不能称其为火神派,乃至诸多火神派名家被冠以“某附子”的雅号。所谓“擅用附子”,虽然体现在广用、重用、专用、早用4个方面,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只要广用,即广泛应用附子就可以称之为广义火神派。由此,才涌现了火神派传人各种不同的用药风格,可以说,派内有派。诚然,派内有派这种现象在各家医派中是常见的。
关键是,作为开山宗师,郑钦安的用药有什么特点,研讨他的用药风格,有助于我们领悟较为纯正的火神派风格。同时,作为火神派源头,通过比较看出后世传人的某些用药风格,与郑钦安有什么不同。很明显,这不是简单的处方形式问题,而是学习郑氏学说、明确选方用药的基本功夫,对探讨火神派是很有意义的。
一、选方以经方为主
郑钦安的学术根源于伤寒论,选方用药具有明显的经方法度。他崇尚仲景,尊“仲景为医林之孔子”,“真是仙眼仙心,窥透乾坤之秘;立方立法,实为万世之师”;他熟谙六经,认为“三百九十七法,法法神奇;一百一十三方,方方绝妙”,因此,从理论上他偏重经方,倡用经方。临床选方则以经方为主,有道是“知其妙者,以四逆汤、白通汤、理中、建中诸方,治一切阳虚证候,决不有差。”治阴虚则“人参白虎汤、三黄石膏汤,是灭火救阴法也;芍药甘草汤、黄连阿胶汤,是润燥扶阴法也;四苓滑石阿胶汤、六味地黄汤,是利水育阴法也”。看得出,大多数选用经方,这一点没有疑义。
郑钦安虽然有时亦称“经方、时方俱无拘执”,但作为一个伤寒学家,他确实偏重于经方,“所引时方,出不得已,非其本怀”(《医法圆通·沈序》)。因为时方“大抵利于轻浅之疾,而病之深重者万难获效”,终究倡导的是经方。
二、用药精纯不杂
《伤寒论》中的方剂用药是简练的,113方仅用药93味,平均药味为4.18味,由3~8味药组成的方剂最为常见,占82.3%。其药味加减也是十分严谨的。“今人遇病立方,动辄二十余品,少亦不下十数品,岂知仲景诸名医之心法哉!吾观古人率用成方,加减不过一二味,非有违戾,未尝辄易”(《上池杂说》)。郑钦安运用经方,谨遵仲景法度,用药精纯不杂,每方多在四五味、七八味之间,加减不过一二味、二三味,所谓“理精艺熟,头头是道,随拈二三味,皆是妙法奇方”。决不胡乱堆砌药物,更无所谓“广络原野”之芜杂,法度简练。从他自创的几个方剂亦可看出,潜阳丹、姜附茯半汤均为4味,补坎益离丹5味,而姜桂汤、附子甘草汤则仅仅2味,确显经方用药特点。试观其书中治病选方用药,随处可证:
如胀满一症,“予意此病治法,宜扶一元之真火,敛已散之阳光,俾一元气复,运化不乖,如术附汤、姜附汤、真武汤、桂苓术甘汤、附子理中汤、麻黄附子细辛汤、附子甘草汤之类。以上数方各有妙用,肤胀、水胀、气胀、血胀、腹胀皆能奏功”
(《医法圆通·卷二》)。一口气举了7个方剂,其中5个系经方。
治“吐伤胃阳,胃阳欲亡”之证,法宜降逆、温中、回阳为主。“方用吴茱萸汤,或吴茱萸四逆汤,或理中汤加吴茱萸俱可”(《医理真传·卷二》)。
健忘一症,“老年居多”。郑钦安强调,此症“以精神不足为主”,治疗“宜交通阴阳为主”,倡用“白通汤久服,或桂枝龙骨牡蛎散、三才、潜阳等汤,缓缓服至五六十剂,自然如常”,
“切勿专以天王补心、宁神定志诸方与参、枣、茯神、远志、朱砂一派可也”,仍是经方居多。
虽然郑钦安没有留下专门的医案集,但从文献中散见的几个案例依稀可以看出他的用药风格:
如治成都知府朱大人夫人的吐血病,处方:制附片四两,炮干姜四两,炙甘草二两。用的是四逆汤原方:
“予尝治一男子,腹大如鼓,按之中空,精神困倦,少气懒言,半载有余,予知为元气散漫也,即以大剂吴茱萸四逆汤治之,一二剂而胀鼓顿失矣。”
“一人病患咳嗽,发呕欲吐,头眩腹胀,小便不利,余意膀胱气机不降而返上,以五苓散倍桂,一剂小便通,而诸证立失。'
阴证发斑,“法宜回阳收纳为主,如封髓丹、潜阳丹、回阳饮之类。予曾经验多人,实有不测之妙。”
如元气外浮牙痛,法宜回阳,方用白通汤、四逆汤,“若兼头项、腰、背痛,恶寒,于四逆汤内稍加麻、桂、细辛亦可”(《医理真传·卷二》)。
“余每临症,常见独恶寒身痛而不发热者,每以桂枝汤重加附子,屡屡获效”(《伤寒恒论·太阳上篇》)。
看得出,基本上是《伤寒论》原方,即使加味不过二三味,十分精确简练。
综上所述,郑钦安选方用药具有明显的经方法度:选药以经方为主,用药精纯不杂,每方多在五六味、七八味之间,加减不过一二味、二三味,法度谨严。决不胡乱堆砌药物,更无所谓“广络原野”之芜杂,这就是郑钦安的用药风格,具有这一风格者,作者称之为“经典火神派”。后世较为忠实地继承了郑氏学术思想,选方用药带有明显的郑氏风格者,如吴佩衡、范中林、唐步祺、黎庇留先生等,堪称经典火神派的代表,观其医案具有鲜明的经方法度和郑氏风格,仔细考究,发现他们大多数医案用药不超过八味,虽非定例,究少例外。
广义火神派与经典火神派在重视阳气,擅用附子这个学术核心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在用药风格上则有不同,不具备经方为主,法度简练之风格。
火神正道是钦安。经典火神派是一种较为纯正的学术境界,不是简单的处方形式问题。郑钦安作为开山宗师,是以其著作和用药法度作为标志的。正本清源,学者欲掌握较为纯正的火神派理路,当从郑钦安著作和上述几家医案入手,免得误入歧途。
后世传承火神派者,充其量是流,不是源。某些于经方之外另立一套体系者,可以归入广义火神派行列,但与经典火神派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如同研究伤寒,仲景《伤寒论》
永远是源头,后世传承者即使再有“发展”,甚至“改造”,也代替不了经方原方。
经典的东西可能是简单的。可以说,经典火神派是简捷明了的,只要具有经方基础,用药风格很容易为人掌握。难怪敬云樵称赞郑钦安:“认证只分阴阳,活人直在反掌,高而不高,使人有门可人。”
当然分广义火神派和经典火神派是出于研究的需要,没有褒贬之义。实际上广义火神派开拓了用药思路,尤其是附子的运用,比如祝味菊先生的温潜法,用附子配以龙齿、磁石、酸枣仁、茯神;李可先生“破格救心汤”中四逆汤与山茱萸的合用;补晓岚先生的“补一大汤药”融温辛于一炉,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思路…,都有着一定影响,丰富了火神派的临床经验。
三、药贵精不在多
下面从更广泛的角度,解读一下经典火神派的用药奥义。衡量一个医家医术如何,有个简单的方法,不用看他药开得好不好,只看他的方子开得大小,药味多少。药味少者水平高,药味越多水平越低。一个方子若是开出三四十味来,肯定不足观。古人云,“用方简者,其术日精;用方繁者,其术日粗。世医动辄以简为粗,以繁为精,衰多哉”———
是说医生用药少者,其医术越精;用药多者,医术越粗陋。俗医动辄以用药少为粗疏,以用药繁多为精当,差得太多了。
为什么要以用药精简作标准呢?当然是治病求本的要求。中医讲究治病求本,用药精专,有的放矢,而不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景岳全书》指出:“凡看病施治,贵乎精一。盖天下之病,变态虽多,其本则一;天下之方,活法虽多,对证则一。
...既得其要,但用一味二味,便可拔之;即或深固,则五六味、七八味,亦已多矣。
然虽用至七八味,亦不过帮助之、导引之,而其意则一也,方为高手。”范文甫云:
“用药如用兵,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在多。乌合之众,虽多何用?治病亦然,贵在辨证明,用药精耳。”
俗医动辄20余味,“以繁为精”,自以为得计,许多名医都曾提出尖锐的批评甚至讥讽,认为是兴师动众,无的放矢,讥为“混沌汤”、“糊涂汤”。唐·许胤宗曾谓:
“今人不能别脉,莫识病原,以情臆度,多安药味,譬之于猎,多发人马,空地遮围,或冀一人偶然逢也,如此疗疾,不亦疏乎?”叶天士则云:“近之医者,茫无定识,假兼备以幸中,借和平以藏拙。朝用一方,晚易一剂,拒有当哉!”“假兼备以幸中”
句,指责医家不能精审病情,只知多开药味,靠包打围攻,侥幸取胜,不是“以药治人,实以人试药”。
观叶天士《临症指南医案》全书3002张处方中,共用药20021次,平均每方6.67味药,6味方最多,共1209方,占40.27%;其次为8味方,共560方,占18.65%,可见叶氏处方唯精专是务,有经方法度。
俗语说:“药过十二三,大夫必不沾。”意思是说开方若超过十二三味药,这个大夫肯定不可靠。其意与“用方简者,其术日精;用方繁者,其术日粗”相比较,前者更通俗,后者更典雅,两者异曲同工。
须知,随意多安药味,有时候非但不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合力作用,反而可能一加一小于二,原因就在于那些药物互相掣肘,影响主药发挥作用。系统论的不相容原理指出:“一个系统的复杂性增大时,我们使它精确的能力必将减小,在达到一定阈值以上时,复杂性和精确性将互相排斥。”景岳指出:“若用治不精,则补不可以治虚,攻不可以去实,鲜有不误人者矣。”清人顾炎武以“官多乱、将多败”之理论及此事:“夫病之与药有正相当者,唯须单用一味,直攻彼病,药力既纯,病即立愈。今人不能别脉,莫识病源,以情臆度,多安药味……术已疏矣。假令一药,偶然当病,他味相制,气势不行,所以难差(愈病之意),谅由于此。”说明用药贵精不在多。
至于某些医家出于盈利目的,不顾病情需要,随便多安药味以求谋利,就不只是医术问题,而是医德问题了,与图财害命没什么不同。
下面举例证明:
风湿关节痹痛:田某之妻,30余岁。患风湿痹证,右手关节疼痛发麻,自觉骨间灼热,但又见寒生畏。病已10余日,曾服四逆汤加白术、当归等剂未效,疼痛忽轻忽重,固着肩肘,痛甚不休。吴佩衡审病查方,认为乃风寒湿邪杂合而至,阻遏经脉,阳不足以运行通利关节,不通则痛。“虽应用姜附之辛温以化散寒湿,然杂以归、术之壅补滋腻,犹如闭门捉寇,遂使邪气难化。因照前方去归、术加入桂枝、细辛、茯苓治之”,一剂显效,二剂霍然(《吴佩衡医案》)。
胸痹心痛案:杨某,50余岁。患胸痹心痛证,曾服桂附理中汤,重用党参、白术并加当归,服后病未见减。每于发作之时,心胸撮痛,有如气结在胸,甚则痛彻肩背,水米不进。痛甚则面唇发青,冷汗淋漓,脉息迟弱,昏绝欲毙,危在旦夕。吴氏认为此乃土虚无以制水,阳衰不能镇阴,致下焦肝肾阴邪夹寒水上凌心肺而成是状。“然寒水已犯中宫,骤以参术当归之峻补,有如高筑堤堰堵截水道,水邪无由所出之路,岸高浪急,阴气上游,势必凌心作痛。斯时不宜壅补过早,法当振奋心阳,使心气旺盛,则阴寒水邪自散矣”。方用四逆汤合瓜蒌薤白汤加肉桂:天雄片100 g,干姜30 g,薤白10 g,瓜蒌实10 g,公丁香10 g,上肉桂10 g(研末,泡水兑入),甘草5 g。1剂痛减其半,2剂加茯苓30 g 以化气行水,则痛减七八分,3剂后胸痛若失(《吴佩衡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