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诚 || 董其昌书法的艺术特色
董其昌主要活动于万历时代,这个时代正是晚明个性解放思潮席卷全国之时,从李贽的“童心论”到公安三袁的“性灵说”,一反明代前中叶复古主义、拟古主义的僵化的道德观念,强烈反映出人的主体意识的张扬和个性的凸现,是对传统哲学体系和道德观念的深刻冲击和荡涤。
在这种观念的直接影响下,文学艺术界掀起了浪漫主义的狂飙。在书法界,这种浪漫书风的代表人物有徐渭、王铎等人,他们擅写高堂大轴的竖幅行草大字作品。书风恣肆狂放,直抒胸臆,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一时成为风尚。但此时的董其昌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和保守,其书法依旧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不为时风所动,俨然一副传统的卫道士形象。尽管他与公安派有着相同的哲学思想基础,但于实践上却不像公安派那样反传统,而是努力汲取、发扬传统中最优秀遗产的精髓。他把晋之韵、唐之法、宋之意很好地结合起来,把临仿和创造有机地融合,在这个文艺思潮激烈澎湃的时代里,他在复古与反复古之间巧妙地构筑着自己的艺术世界,以禅宗的思想超然地完成了自己的艺术理想。他的很多作品都是临古和仿古性的,但又绝不以逼肖古人为目的,而是亦古亦新,独具风神。
董其昌笃信禅宗,在对书法的精研中,视其为一种禅悦,突出强调顿悟,谓书法“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这说明他作书重现主体意识,以他神写我神。这和李贽之“童心”和三袁之“性灵”无意合拍,实为如出一辙,都是着意于人性本体的反映。“故而他能凭借超人的天姿,在传统的文人书法中,扎根至深,再凭借禅之顿悟,脱去前人窠臼,追求真率和淡的境界”(黄惇《董其昌的书法世界》)。
董其昌工楷书、行书、草书诸体,尤擅写传统的册页、手卷形式的小字作品,总体风格可以古淡、空灵、精致、秀雅概括之。
实际上董其昌最忌信笔作书,其用笔十分精到,笔法纯熟而传统。他曾多次强调:“作书须提得起笔,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起笔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又云:“吾所言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画禅室随笔·论用笔》)他认为破除信笔的关键在于提笔、悬腕、正锋,提笔、悬腕意在强调笔尖的重要和运笔时的流动感和虚灵感,正锋是为了保证笔画的力度,要细不为轻,骨力内含。可见,他一方面注重“虚和取韵”,一方面又十分强调书者主宰笔的能动性,反对用笔的随意性。
他对古人用笔技巧的领悟源自于他良好的读帖习惯,他认为用笔之诀“须悟后可学”。书贵心悟,董其昌直到晚年还孜孜不倦地临习《阁帖》,一生临古却没掉入泥古主义泥潭,关键就在于他勤学善思,善于从常人不易解之关键处悟出窍门,进而在实践中不断完善自己的笔法。如他对王羲之的笔法就有独到的体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画禅室随笔·论用笔》)他总是善于在别人易忽略处悟出玄机,进而在实践中不断完善笔法。只有“得之于心,用之于笔”,才能超越他人,他对用笔的重视在晚明浪漫书风重气势的风气下,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董其昌关于章法的独特运用主要得益于五代的杨凝式,他读《韭花帖》后悟出:“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杨少师(杨凝式)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取态,故是少师佳处。”他从杨凝式的作品中悟出两个妙处,一为萧散、简淡,这是《韭花帖》章法疏空行间的妙处。二为欹侧取态,这是结字平中寓奇的妙处。结字在书法上亦称小章法,和通篇的布置安排——大章法是相统一的。董其昌抓住了杨凝式章法上的这两个特点,巧妙地借鉴到自己的创作中,受益终生。他曾以杨凝式《韭花帖》和《神仙起居法》为内容写成扇面作品,足见其对杨凝式独特结字和章法的学习和运用。
我们研究董书大章法的同时,不能忽略他对小章法——结字的巧妙处理。他称结字的“欹侧取态”为“险绝”,认为:“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解也。”他欣赏颜真卿、杨凝式的“欹侧取态”,反对赵孟頫的字如算子,整齐划一。他还进一步指出:“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画禅室随笔·评法书》)又云:“右军(王羲之)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画禅室随笔·论用笔》)董其昌的这些观点在其作品中都有很好的体现,大家可以按图索骥,细细体味。
总之,董其昌在结字和章法上创造了一种有别于明代其他书家的新样式,为明代的书法增添了灿烂的一笔。
董其昌认为:“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之窍也。”(《画禅室随笔·论用笔》)他在历览古之书迹和自身实践的基础上得出这样的结论:“用墨须使之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则大恶道矣。”在董其昌以前,书家都注重以浓墨作书,如苏轼、米芾等,苏轼甚至认为墨要浓得“湛湛如小儿睛目”才好。董对淡墨和润墨的巧妙运用可谓是一大胆尝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深得后人激赏。清书家王文治就对董其昌的书法尊崇备至,因善用淡墨,还赢得了一个“淡墨探花”的美名。从董其昌作于崇祯元年(1628年)的《东方朔答客难卷》看,其淡润用墨已运用得出神入化。笔画间的起止、转折、映带和叠加等细微动作都清晰可见,“如见其挥运之时”,非但淡不伤神,反觉墨气生动、神采焕然,这种控墨能力应得益于其国画方面的深厚修养。
由此我们看到,董其昌在用笔、结字、章法、用墨四个方面的实践,都紧紧围绕着他一生推崇的“清淡”二字,“淡”乃其书法审美标准的核心。这方面的观点在他的《容台别集》中屡有论及。如: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人……”
“三十年前,参米书在,无一实笔,自谓得诀。不肯常习,今犹故吾,可愧也。米云以势为主,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
正是基于“淡”的美学观,董氏一生陶冶于晋、唐、宋人笔墨之中,追求着作为他人格写照的“淡”的境界,通过笔法、结字、章法、墨法诸方面形式美的探索,创造了他特有的淡雅虚静的书法风格。
董其昌虽处于赵孟頫、文征明书法盛行的时代,但其书法并未完全被这两位大家所笼罩。从其传世作品来看,综合了晋、唐、宋、元各家之长,在似与不似之间,亦古亦新,但还是受赵孟頫影响更大一些。前文已经提到董其昌对自己的书法一向颇为自负,他常拿赵孟頫和自己比较,曾云:“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之有秀润之气。”表面上看自己的书法不如赵孟頫的精熟,好像是在贬低自己,实际上是暗讽赵书重在形而下之技,和自己妙在形而上之道的追求不可同日而语。董其昌认为“熟”可得共性,但因此会混同于一般,失去个性即为“俗”,所以要“熟”后求“生”,以“生”破“熟”,以“生”破“俗”,别开生面,迥异时流。
他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指出赵书的不足:“与赵文敏较,各有短长,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赵书无不作意,吾书往往率意。吾当作意,赵书亦输一筹,第作意少耳。”以彼之短比己之长,专挑对方的弱点来说事,以体现自己的成就,似乎有失公允。董其昌深知自己的实力,不敢从功力、传统、多种书体、个人风格等方面与赵做全面比较,失去了公平比较的标准,自然难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董其昌是个聪明人,深知不能将一己之见强加于人,过分炫耀自己只会招来人们的非议,故而又表现出“不与之争也,以待知者品之”的姿态,不无“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董其昌书法的确有过人之处,但和有元一代的书坛盟主赵孟頫比起来,无论是从书法艺术上还是从书法史上的意义来看都似乎稚嫩了些。赵孟頫诸体兼擅,且自成体系,在书法史上多有开风气之先之功。相对而言董其昌未免书体单一、书风单弱。也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于董书的得失,后人还是做出了精当的评价,如清包世臣曾评曰:“其书能如姿媚中出古淡,为书家中之朴学。然朴而不能茂,以中岁得襄阳(米芾)跳荡之习,故行笔不免空怯,出笔时形偏竭也。”康有为则谓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旌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
董书雄厚不足,清秀有余,包、康二人似乎是批到了痛处。但他们是站在碑学立场上非难董书的,未免有失客观公正,很多人也人云亦云地认为董书空怯偏竭。从印刷品来看确实有这个问题,但细品原作就会发现其精彩绝伦,董书从不缺乏骨力和意趣,只是识者不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