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桥上贞女泪 》 文/周铁株
《贞女桥上贞女泪 》
连骑结驷，鞭炮声声中，一支队伍吹吹打打逶迤而来。队伍前头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新会人，当天正是到龙江迎娶吴妙静姑娘的。
看得出来，吴妙静娘家颇为殷实，光是妆奁一溜儿就有十多担，一乘髹红挂彩的花轿尤为华丽，颤悠悠夹在队伍中间。路人窥不见新娘的风采，当然更不清楚她此时的心境，是初为人妇的喜悦，还是因离别双亲远嫁他乡而心有戚戚？
队伍离开村镇，便是绿畦如浪的田野，不多时到了龙江河白鹤滩渡口。众人分批上船摆渡，不曾想船到河心狂风骤起，渡船失去重心顷刻人仰马翻，新郎被浪涛涡卷不见了踪影。意外之灾使得人们吓得神魂无主，乱糟糟分头追寻和回村报信。新郎被打捞上来时寿元已尽，一时间哭声四起，新娘更是神思昏昏鬓云乱洒，顾不得礼节抚尸大哭。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妙静姑娘问天索地亦枉然，她痛恨罡风暴戾，哀叹天意弄人，决心为亡夫守节，捐出奁资在夫君溺水处建起一座石桥，免得乡民惨剧重演。五孔石桥长达38米，南宋嘉定八年（1215年）建成，明代重修时加建两柱一门冲天式牌坊两座，分立东西两端入口处，现仅存一座，坊表楣刻“贞女遗芳”，是明嘉靖廿八年（1549年）督学张希举题，牌坊石柱刻有对联：“贞心二节无双士，古往今来第一人”，是工部尚书湛若水题，但字迹漫漶已不可辨。查顺德《龙江乡志》载，妙静先祖原系福建人，桥石皆来自福建，看来是可信的。我实地踏勘时，从现存的花岗岩桥面中约略推之，其中四条石较接近福建桥石规格，每条长7.9米、宽0.63米、厚0.55米，前几年我两度入闽，分别游览过中国古代三大名桥之一的泉州洛阳桥、国内最长的石桥安海五里桥，用的正是又粗又长的花岗岩条石作桥面，与珠三角地区常用的板石迥然不同。贞女桥现存其他条石多取材本地的沉积岩，不耐磨，中间凹糟深陷，相信是重修时被置换。
江山迭代，龙江河的涛声浪影已不复见，原来浩阔的河面被淤积成窄窄的水道，五孔桥现残存一孔，横跨水面的小桥于1980年改建为水泥钢筋结构，幸而西岸引桥尚存有条石和牌坊，但作为主要通道的功能已废，衰飒景象透出一种千古不消的苍凉。万物盛衰是天然的律令，石桥的变易不足为怪，使我陷入深深思索的，是吴妙静心理走向的质疑。我倚着牌坊，点燃一支烟，摹想与古人漫话沧桑的情景……
从我吐出的烟雾中，妙静姑娘腰姿软摆款步走来，她欠欠身道了个万福：“小女子这厢有礼！”
“老夫有礼！”我也拱手还礼，寒暄过后便直奔主题：“你捐出奁资修桥造福乡民，又能表明为亡夫守节的决心。佩服！佩服！”妙静叹了口气，眸含幽怨：“其实……”
“其实逼于无奈，是吧？”
“我自小由父母作主许给了李家公子，说不上缘深情重，但出了娘家门就是婆家媳妇。我在婆家是与公鸡拜的堂，刚扯下红盖头就穿上丧服为亡夫守灵。”
“你春风未度便新寡，怎么不另嫁他人？”
“再婚岂非成了再醮之妇，我能抬得起头来做人么？我可是个守制识礼的大家闺秀，虽有名无实也认了。”君子守志妇人守节的因袭观念，乃是旋转一切的枢轴，吃人的封建礼教正是以剥夺妇女的权利来维系，婚烟受传统支配，受父母控制，受时尚左右，个人又有多少选择的自由？那就困在囚笼里吧，冰冷的铁栅栏断不能用手可以掰开！妙静在凄苦无助中，又难以冲决礼法堤防，因而隐忍着生命的疼痛，苦熬着她不可更易的另一半人生，东方女性的温顺忍让，竟异化成一根宿命的绳索。我试探着问：“这许多年来，你果真是超脱了世情俗念？”
“说起来怪难为情的。人有七情六欲，需要爱，需要鱼水之欢，我也是人哪！我嗟悔不已，无可凭依有时真想跟人私奔算了，而那些欲念只能明灭于心间，倘有越雷池半步，是要遭受‘浸猪笼’刑罚的。老祖宗的规矩，比王法还大！”
“李家因了你这位节妇而显贵扬名了。”我不无揶揄。
“我从此敛目低眉，尽心侍奉公婆，是个不领工钱的丫头。”透过妙静的泪珠光闪，那种基于“义务本位”而否定“权利本位”的婚姻文化，妇女不可避免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古人曾言：“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妙静泪下不止抑郁言悲：“婆家初时待我还好，后来家里有了不顺景的事，我就成了‘祸根’，非打即骂，‘克夫相’、‘丧门星’、‘晦气鬼’，兜头盖脑而来，尝尽了炎凉的滋味，但也只能自艾自怜。人，孰不恋生？生不如死之时，宁可求死不求生了。我有次回娘家，路过那座石桥就一头扎下去，不过还是被人救了上来，好事者传扬我是为夫君殉情哩！”
“怪不得这座老女桥俗称贞女桥，明代督学因此题字以旌表，让后人见贤思齐。”
“那些假道学伪君子还嫌害人不够么？后来在阴曹地府我把那个督学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向阎王爷告了他一状。”妙静长怀冤恨，神情冷峭：“我真的恨不得把牌坊砸了！”在她看来，牌坊是戴在她头上的荆冠，是一座心灵的废墟，而决不是什么身后流泽的丰碑。要砸碎牌坊！那又何必呢？反思昨日，不就是为了更好建造今天的殿堂？
“后会有期！”妙静姑娘行影孤单悄然隐去。
衰草残阳中，我轻抚牌坊被岁月剥蚀的累累疤痕，鸟瞰既往，为自己能生活在现代社会而暗自庆幸。
幸运总是钟情后来者。
作者简介
周铁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文艺学会文学顾问兼专家指导团成员、广东佛山市顺德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在二十多个省(区)近百种报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在各种文学评奖活动中获奖数十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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