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朱明作品
父魂很忙
朱明(广东)
我对于父亲的去世并没有太难过,在我看来,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对生活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或者,越来越少。他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每天喝酒,几乎每天醉,甚至常常以酒代饭。所以,有时我觉得父亲的去世,对他,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尤其是对他而言,更是如此。
但是,当我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一本本记录繁杂却有条不紊的笔记本,一册册发黄老旧却保存完好的相册,还有一搭搭单据,一张张证书……我感觉它们都在无声地告诉我,父亲其实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他认真对待生活的态度让我感动,他严谨的作风是我们的标杆。而我们曾经看到的父亲的醉态,可能都只是表象,或许,父亲如果不是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如意,是不会如此颓唐,消极,乃至无望的。那么,是什么人、什么事、抑或是什么东西让父亲如此不堪呢?
父亲的笔记,让我从中找到一些答案,可能不是全部。
我边翻边看边整理,一边感叹不已,妻子依傍在旁,我数次欲语,数次哽咽。
“1992年某月某日,修路。李某某家出钱X元;鲁某某家出水泥X包……”这是父亲刚退休时主持修建村道集款集资的记录。那时的父亲依然一腔热血,村里的大小事务,他都积极参与,甚至牵头领干。
不仅如此,父亲退休后一如既往地学习,无论国家大政方针,还是地方法规,也借此为村民们争得了许多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父亲的退休生活正如我在《我和我的共党父亲》里写的那样:“父亲再也不用出差而长期下乡了。”父亲养鱼养猪,种田种地,和母亲一起上山垦荒,收获。在我看来,那五年是父亲生命中丰富精彩、充满生活情趣的五年,直到1997年,短暂的美好被母亲不幸中风中止。
在许多人看来,母亲中风后,父亲就开始消沉,且在以后的十三年里逐年加剧,但是,打开父亲的笔记本,我觉得,以前针对父亲喝酒的那些言论是那样浅浮。
“湛江人口:560万……四个区的方位……市长庄礼祥关于海洋大学的讲话……”这是1997年我接母亲来湛治疗中风时,父亲侍候母亲闲暇时的笔记。
“X年X月X日看电视记录……”
“X年X月X日听收音记录……”
“X年X月X日摘录:十七军始末……”
“X年X月X日,住院开支X元,其中某某出X元,某某出X元……”
“X年X月X日,征用小鱼塘所得X万元,分给某某:X万元,分给某某:X万元……”
“X年X月X日取生活费X元……”
“X年X月X日取存X元给某某、某某作读书经费……”
“X年X月X日他们问我,普洱八景……”
……
像这样的记录,事无巨细,清楚明了,直到父亲离世当年1月,也就是2013年1月。
我很庆幸,我对父亲的不满仅限于父亲的酗酒上,那多半出于对他健康的担忧,比起哥嫂姐弟对父亲的误解和指责,我的不满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我的愧疚感并不是很深重,由此而产生的痛苦和难过也并不很深重。
倒是父亲对生活的认真和严谨叫我感佩不已,要知道,这些记录都是父亲在难得的清醒的不眠之夜,或微醉,或半醉半醒时所做的。
谁说父亲消沉?父亲从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酗酒,那是面对太多、太重的不如意和无奈而采用的一种自杀式防御。
我想,其实我们理解父亲吗?
我从父亲收存的众多相片中看到一张母亲的照片,妻子在一旁看到后感叹不已。那是一张母亲在苏州园林里照的相片,相片中,母亲侧蹲在一个池子边,微笑着看着池边的一丛花草,那笑容,拘谨中略带安详。母亲对生活同样充满着热爱,这从照片中母亲的表情可以看出,这种热爱直到母亲中风后也没放弃。她常对我质疑,怎么会得了这种半瘫的病?也常对我叨念,等病好后还要去种菜,还要担菜去卖。
照片应该是1988年母亲和姨妈去苏州探我时拍的,照片的边角已破损,若非后来经过塑是不可能保存下来的,而从种种印迹可以看出,相片应该是2010年母亲去世后才拿去过塑的。有谁会这样做呢?唯有父亲。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妻子把这一切告诉哥嫂姐弟妹们后,大家久久不语。
母亲去世后的三年,是父亲最孤苦伶仃、最难过的三年。这三年里,他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由当初可以独自搭车到千里之外的我这里来,到后来扶着护栏上下楼梯也显笨拙,期间仅三年时间。这期间,我曾不只一次看到父亲醉酒后躺在床上,面对墙壁低声饮泣,哀叹人生凄凉。如果不是心里承受得过重,父亲是不至于如此的。这里面的苦,我能明白一些,但要分担和改变,却无能为力。
还有一些相片,父亲用一本记事本,隔一页放一张,从黑白到彩色,按不同时期依次存放。有的照片背面还注明拍摄时间、地点。所以,照片虽历经岁月,却不显陈旧,而照片中的父亲的样子,可以让我们依稀读懂父亲的一生:从青年时的阳光,到中老年时的乐观,中间的一切苦难挫折只在后来的历次相聚中一笑而过,并未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
堂叔的儿子,我的堂弟责备我,为什么摆放我父亲如此年轻的遗像?他说,他早已为我堂叔准备好了年老的照片。话语的意思,当然是说我们不关心我们的父亲,为我们的父亲考虑欠周详。我听了心里很别扭。我本是回家伺候父亲养病的,哪里料到他这么快离开我们,甚至没让我们见上最后一面?
之后,我翻遍所有相片,发现我们家人在母亲去世后照的相片甚少,甚少。是没功夫照,还是没心情照?
我还看到父亲为自己整理的一份简历,很工整,才两页信笺纸,从笔迹看,应该也是最近用难得清醒的间隙整理的。我想,对于父亲给我们的种种困惑,我们应该可以从中找到许多答案。
“朱宝兴,男,1935年1月生,1953年参加革命工作……1992年退休……”
愿我父安息。但父魂在我心里,很忙。
2020年12月5日修改
【作者简介】朱明,男,1967年生人。1989年毕业于苏州铁道师范学院中文系,其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爱好诗词散文,并笔耕不辍;爱摆弄琴棋书画,以自娱自乐;常到沙滩垂钓,听风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