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彼 岸
彼 岸
陆颖墨||北京
要说这龙凤岛上的居民,海虎是老资格了。
海虎是一条军犬,纯种的德国黑贝。打从海军陆战队驻守龙凤岛以来,海虎就一直住在这里。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海虎总是站在码头,热泪盈眶地看着它那些身穿海洋迷彩服的伙伴,消失在海天相连的地方,又含情脉脉地迎来了新的伙伴。
一晃十年过去了,海虎老了。
驯犬员王海生是七年前上岛的。前任把海虎交给海生时,他还是个新兵,如今已是三期士官。在岛上论资格,海生仅次于海虎。别看现在在礁盘上巡逻,是海生牵着海虎,海生刚上岛头一年,上礁盘都得要海虎带着。这龙凤岛在南海的南端,方圆大小不会超过两个足球场,四周都是白花花一片珊瑚礁。那礁石像花一样绽放在海面,可每个海石花缝隙之间多是几十米深的海沟,谁要是一失足掉进去,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特别是涨潮时,不少珊瑚岛礁在水下,巡逻走上去,哪儿能不能落脚,哪儿要避开,一般士兵不摸个一年半载是不会清楚的。这种情况下,都是要靠海虎来做向导。
海虎退休的命令是一艘地方的水船带上岛的。一同上岛的,还有一条军犬训练基地毕业的年轻黑贝,名叫“金刚”。海生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没想到上级的动作这么快。他赶紧找到守备队长,要求请示上级,把海虎再留下来一段时间,就当是超期服役。
队长是去年刚从军校毕业后上岛的,年龄比海生还小两岁,对老同志海生的意见,自然不好当面否决。就劝他:“老王,我知道你和海虎感情很深,要不战友们怎么都把你们俩叫兄弟。”
海生不否认他和海虎的兄弟关系。海虎原来叫大宝,听起来像一个化妆品的名字,正因为战友们这么说,他索性把它改名叫王海虎,和自己一个系列。
队长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谁都讲感情。可你想过没有,就算这狗,王海虎同志,和你一样真是个人,人也要退休的呀!你放心,我问过了,海虎退休回大陆后,就进了军犬休养队,有人伺候着它,何苦让它在这吃这么大的苦。”
其实这些海生都知道,他想了想说:“我感情上不想让海虎走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咱龙凤岛现在离不开它。”
队长一愣,马上笑着说:“金刚不是上来了吗?再说了,真没有军犬,咱海军陆战队就守不了这么个小岛了?”
海生说:“队长,你看咱们上岛的队员,现在基本上是一年一轮换,连几任队长也是两三年就高升走了。所以,你也快升了。”
队长笑着揍了他一拳:“哄我有意思吗?净拍不花本钱的马屁。”
海生一脸认真地说:“我听我师傅说,海虎刚到龙凤岛也是两眼一抹黑,有两次上礁盘也是差一点掉到沟缝里。一年半以后,它才完全熟悉地形。你说,要是我这兄弟一走,这礁盘上巡逻安全可要伤你脑筋了。你别看着我,我是指望不上的。大家说我是活礁盘,那才扯淡呢,没有海虎,我可不敢上礁盘。”
队长看海生不像是自我贬低的样子,还真有点疑惑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好你个王海生,差点让你糊弄住了,前几天你这弟弟居然爬到我的床上,你说它老了,眼睛花了。咱们陆战队巡逻还非得让一条老花眼的军犬领着?”
这回海生心虚了,这狗确实眼睛老花了。其实他也早知道,队长只是刚发现罢了。不过,他有招,回头叫了一声:“王海虎同志。”
海虎马上跑了过来。海生说:“快去把视力表拿来。”
海虎一溜烟不见了,不一会儿,叼来一张大家常见的视力表。不过,这视力表一看就是海生用钢笔描出来了,上面的E字都长得不太周正。他打开一个小木箱,笑着对队长说:“这也是水船刚带上来的。”说着,掏出一把眼镜,有十多副。
“你这是干什么?”队长纳闷了。
海生把视力表用饭粒粘在了椰子树上,让海虎在五米处坐好。他拿起一副眼镜,用橡皮筋给海虎戴上,像模像样地测起视力来了。
战友们都觉得好玩,围过来看怎样给狗测视力,都说海生这么闹着玩太有创意了。
海虎戴上老花镜,像模像样地伸起前右爪上下左右地挥舞,等换到第五副眼镜时,它的视力达到了一点五。这小子肯定让海虎对着视力表训练好长时间了。
“好了,你不当飞行员,这二点○就不指望了。”海生拍了拍海虎脑袋说,转身问队长,“怎么样,你还能说它视力不行吗?这叫老狗伏枥,志在海疆;海虎暮年,壮心不已。”
队长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完全被海生这番真情和心血感动。他不声不响去了趟队部,回来后对海生说:“请示一下,就让海虎在岛上再呆一阵吧!我汇报了它的作用,让它带带金刚。”
海生惊喜地抱起海虎:“快亲队长一下。”
海虎似乎也明白了,还真张开了嘴,友好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队长闪身连连摇手:“好好好,心领了心领了。”转身忙他的去了。水船上的船员看到岛上这条戴着老花眼镜的军犬,都感到新奇,围过来和它合影留念。
于是,礁盘上经常看到海虎领着金刚在熟悉地形。
水船走了没两个礼拜就出了事,还真亏得海虎。
是三号台风。台风来的时候,巨浪滔天,大雨瓢泼。海虎测视力的那棵椰子树,一头秀发随风飞舞一下就成了板寸。战士们防台风都有经验,躲在钢筋水泥碉堡里没有出来。
事情出在台风刚走。防台风时两边窗户都要打开,风带着雨,从这边进去、再从那边出来。自然就有一些雨点落到桌子上,值班室的值班日志放在抽屉里让渗进的雨水淋湿了。通信员见台风走了,雨也停了,火辣辣的太阳又出来了,赶紧把值班本放在窗台晒干。没想到,忽然来了一阵怪风,把本子吹跑了。这风来得很不地道,一点征兆也没有,更不用说预报。这是南海上自生自长的土台风,常常跟着洋台风屁股来偷鸡摸狗,小通信员没经验,一下子中了招。
那值班本像个方“轮胎”朝海边滚去,等几个战士追到海边,值班本已到了海里。情况非常紧急,要知道不少国家的侦察船只,经常在这片海域出没,这本子要是真落到他们手里,麻烦就大了。因为这时涨潮,太危险,没法行走,也没法游,战士们无法下水。就在这时,海虎一下子扑向海面,它优美地扭动着身子,熟练地在水面上跳跃,每一次都准确地踩上水下的礁石。不一会儿,它就一口叼住那本日志,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返回。突然,一个大浪打了过去。等它再从浪里出来时,行动有些迟缓。海生知道是海水把海虎的老花眼镜打模糊了,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海虎没有让大家失望,它叼着值班本,凭着自己的感觉,又跳跃起来,很快回到了岸上。队长从它口里取出值班本时,激动而又深情地抱着它亲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海生发现海虎走路后边右腿有些瘸,一看,居然右腿根部有个一寸左右的口子,而且红肿了。海生急了,要知道,虽然现在是初春,可岛上的温度却有四十多摄氏度,要是伤口处理不好,海虎很危险。他赶紧从卫生员那里要来碘酒和消炎药,搬来一把椅子,让海虎坐上去,命令它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而后,用药棉蘸上碘酒。
当碘酒涂上伤口时,海虎一阵惨叫,它是伤口部位被碘酒刺痛。慌乱中,海虎用前爪把海生推开,刚好抓到海生额头,划去了一块皮。不一会儿,鲜血顺着海生鼻梁流了下来。海生捂着额头朝门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用另一只手拍拍吓呆了的海虎:“没事,没事。”
因为岛上没有狂犬疫苗,海生受伤的又是头部三角危险区,因为海岛到大陆有两天两夜的航程,上级很快派直升机把海生接走了。
海生一走,海虎开始不吃不喝了。
开始,大家也没太在意,觉得一时的事。虽然它知道自己误伤了海生后悔,虽然它想念海生;但毕竟是条狗,肚子饿了吃东西是本能,饿极了还能不吃?
这样到第三天,大家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队长让大家想办法,海生的战友们各自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有排骨罐头,有牛肉罐头,还有红烧肉罐头,一共十几种,放在海虎面前。任凭香味环绕,海虎的鼻子居然没有丝毫反应,更不用说喉结了。到天黑时,由于天气太热,这些罐头只好让金刚当自助餐了。
从军用长途里得知海虎已饿了三天,海生在医院里急得脸都白了,赶紧找到医生,要求出院。医生训了他一顿:“你没拆线就想着出去,再说还有一针狂犬疫苗没有打,你不要命了!上级批准用直升机救你来医院,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他只好偷偷溜到码头,到处打听有没有到龙凤岛的船只,一连三天,都没找到。他急得真想跳进海里游回去。第三天晚上,总算找到一只去金沙岛的水船。海生苦苦哀求终于把船老大打动,同意多绕半天航程,把海生送到龙凤岛。
那两天的航程,对海生来说,是两周,两个月,乃至两年,漫长而又焦虑。等两天后水船靠上龙凤岛码头,没等跳板摆好,海生就飞一样奔向海虎的住处。
犬舍里,队长和几个战士正在摇着一动不动的海虎,队长用手在试它的鼻孔。海生心里一阵激灵,全身都凉了,冲过去扒开他们,大叫:“海虎!海虎!”
忽然,海虎缓缓睁开了眼睛,耳朵也慢慢竖了起来,它看到海生,眼珠子顿时闪亮起来。海虎抬起身,居然,吃力地挣扎着站起来了,它没有停止,继续吃力地把自己的两条前腿抬起来张开,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一头扑在了海生的怀里。
海生紧紧地抱住它,眼泪止不住掉下来。他喃喃地说:“好海虎,想死我了,快吃东西吧……”忽然,他停住了,感到海虎全身重量都压过来,两只手没抱住,海虎整个身躯像小山一样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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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陆颖墨,1963年7月出生,江苏常州人,现居北京,海军大校军衔,当代军旅作家,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寻找我的海魂衫》《白手绢,黑飘带》《海军往事》和长篇小说《军港之夜》,以及话剧《远岛之光》、电影《中国月亮》《白手绢,黑飘带》、电视连续剧《军港之夜》等多部。短篇小说《小岛》被收入教育部统编《语文》教材,另有多部作品收入各种中小学语文教辅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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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何爱红 孔秋莉
主编:石 瑛 孙 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