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高洁:过年
人间故事
零星的鞭炮声响起,招引得狗儿们一阵呆叫。推门一看,天寒地冻,嫩黄的星星浸在寒风里只打颤
过 年
文 | 高洁
一数九,我就盼着寒假,一放假就可以回姥姥家了。
姥姥家在北刁窝村。
“北刁窝?那里的人刁吗?咋叫了个这?”初听到这村名,人们多有此问。据说老以前当地有很多雕,天上雕来雕往的,下面的村子就取名“北雕窝”“南雕窝”“雕窝口”,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音改了字,就变成了“刁窝”系列——这也见得,即使在我们阜平县,北刁窝小村也是默默无闻,不被人熟识的。
四面都是山,只一条黄土路,麻绳样子,随着曲曲弯弯的河水通向外面。
我爸爸骑自行车驮着我。一到马驹石村,我就跳下来,扯过挂在车把上的书包。爸爸照例叮嘱我,我把手伸在背后冲他胡乱挥挥,人早就向前飞奔了去。
到姥姥家,还要穿过一段马驹石的村街,一片环绕着枣树的沙滩地。等我看到村口的两棵梨树,熟悉的打麦场和马圈也就跃入了眼帘。我一边呼哧呼哧大喘气一边按着随脚步咣当作响的书包。发洪水时,河水没过堤岸涌了个没边没际,现在冻实了,正是个天然的滑冰场。我滋溜着往前走,一面看到前边有几个孩子。走近一看,就是村里的张三李四歪毛淘气嘛。三言两语的,我们就重新熟络起来。他们带我坐滑冰车。滑冰车是自家用一些木片木棍钉成的,可是很灵,放在冰面上滴溜溜打转儿。滑冰锥一挥舞就让坐在上面的人驾风飞起来,大笑大叫声也飞扬而起。没有滑冰车也可以自得其乐。前面一个走,后面一个推,中间的蹲下身子握紧前面反背过来的两手。这个小分队也嘻嘻哈哈跑将起来,正起劲儿,前面一个脚下打滑收不住,三个人就跌作一堆:你压了我的胳膊,我按住了你的腿,脑袋也不知撞在什么地方,热辣辣疼。眼里正要渗出泪花,又撑不住要笑,哭笑之间拿不定主意,一时表情滑稽。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然间都嘎嘎笑起来。
“又想啼哭又想笑,眼里噙着毛毛尿。”——这是笑话我。
“红纱巾的花结歪到下巴上了,活像故事书上的老母鸡。”——这是三改。
“吸溜——吸溜——你漏粉条的呀,还是冻粉条。”这无疑是歪毛。他的两只棉手套在胸前直晃荡,正和两条大鼻涕相呼应。
笑了一会儿。我们的欢笑不凭借什么媒介,它们会无中生有,空穴来风。
“你唾沫星子吐人家脸上了,呸呸呸!明年春起要生黑米星了!”
这就又吵嚷起来。但一会儿就又和好了,我们手拉手排成雁阵的一字形走回去,然后各落各家。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一睁开眼,满屋大亮,挨炕的小玻璃窗上冰花已融化得滴滴嗒嗒。看看灶火台上扣着饭菜,我直着嗓子喊姥娘。在我印象中,姥爷是不大在家的,可姥姥总在家,围着灶台转,放下笊篱拿起瓢。果然,姥姥就在门台上搭言了,同时传来当当当剁菜的声音。木头墩子旁边堆着刚剥下来的白菜帮,刀切上去,冰屑窸窣。姥姥把它们推到猪食盆里,大锅里舀瓢热气腾腾的水,又倒上谷糠,细细搅拌。
姥姥家每年都杀一头大猪,卖一多半,剩下的烧了腊肉,用厚厚的盐腌在瓮里,是一家人一年的荤腥。姥姥喂猪喂得细致,姥爷掏猪圈也掏得勤,粪肥了田里的庄稼,猪也生得舒展,肥头大耳,屁股滚圆。
姥姥提着泔水桶走在前面,她自小缠脚,两条腿倒腾得快还是走得慢,不出道。我踮起脚尖旋着圈儿跟在她身后。
姥姥往猪食槽里倒泔水,倒了好几瓢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瞅着大黑猪吃食儿。
“一入腊月,就不好好吃食儿了。”姥姥有点忧愁的说。“自打村里开始杀猪,它好像就知道信儿了,成天蔫蔫儿的——别说牲口畜类,个个都通人性!”
我向来只知道耳丝吃起来脆生生,肘子啃上去香喷喷,全没想过这些都来自大黑猪。“猪羊一道菜,老天爷这么定下的,谁也没法子!”姥姥”唠唠唠”唤着猪,又给满舀了一瓢泔水,”咱养它的时候得好好对它!”大黑猪的长嘴巴全拱在泔水里了,呼噜呼噜的,好像听懂了姥姥的话。我肃然感动了,一种沉甸甸的怜悯落在心里。
大黑猪的肚皮都快拖到地上了,我们才回家。
姥爷去整地了。山里像样的庄稼地少,为了多打点粮食,人们空闲时爱在山上务弄些岗地。岗地贫薄,只可种点豆子花生,靠天吃饭,又有兔子老鸹和人争食儿,收成少得可怜。但多收一把是一把,姥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力气是奴才,使出去还回来”,所以费力气是不怕的。农忙季节营务庄稼那是急行军,冬天整几块岗地那可不就是“闲庭信步”?捡捡石头平平土,薅薅杂草上上肥,巴掌大的岗地也给用上了绣花的耐心与热情。虽说,那里的收成也只有一大把豆子或一口袋花生而已!
姥爷整地回来从不空着手。他顺带捎回来一担茅草,一捆荆条,一筐树咕嘟,或者有时竟是一只肥滚滚的野兔子!套兔子这事儿,并不是姥爷的长项。姥爷的长项有很多,庄稼地里的活计不提,就说每年大队里杀羊分肉,哪次都是姥爷在地上摆几个小石头子儿当算盘珠子,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就把羊杂羊肉均分到全村十几户人家手里,公正清楚,男女老少都无怨言。说到套兔子,村头的大壮叔最擅此道。平时他就爱在山上闲逛,但他的闲逛与众不同。蹲下身子细瞅山石路上的痕迹,这里揪根草、那里扯个树枝查看草丛的疏密,再不就撮把土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等他圈定了野兔的必经之路,那绊住腿脚或卡住脖颈的兔子就纷纷落到他的套子里了。但我最喜欢的是姥爷捡回来的野鸡毛,虽不如戏台上穆桂英头上的翎子那么又长又飘忽,但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同款啊。我有心将它插在头上也威风凛凛一番,可惜终究无法使它竖立在小辫之上。姥姥把它和鸡毛掸子同插在条几的粗瓷瓶里,曾引得好多小伙伴前来鉴赏。
阴历年说来就来了,大人们忙得脚不点地,顾不上管我们。我们成天欢天喜地的,吃罢饭就串门子。家家堂屋中央都张贴领袖像,但我们最热衷的是看连环画式的年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把学校认得的字都拿来还不够用。东家门前靠一靠,西家屋里站一站,一路过去,串门子大队越来越庞大,我们就不再串门,改为捉迷藏或“杀屁股羊羔”。每天我们都跑到汗涔涔腿颤颤才回家。一进家门,又闻到烧肉煮肉蒸馒头切年糕的香味儿……年底下尽是开心事儿!
现在,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就是柴火棚子里,茅草垛成了垛,荆条捆成了捆,玉米秸、枣树码儿也摆得齐齐整整。木头门,太阳光一年年烙在上面,留下深沉的颜色和气味。两边大红对联贴上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舅舅妗子们过来,门吱呀吱呀打开又关上,每个人都像第一次回来,带着叮叮的说笑声。我家的年夜饭颇不寻常。因为这顿饭要由平时从不下厨的姥爷掌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三餐都是姥姥做,她大多时候是在一家人吃罢之后,一手碗筷,一手做着零碎家务,顺带着就把饭吃了。难得改善一顿伙食,姥姥总把分家另过的舅舅妗子和孙男娣女们招来,最后她自己稀汤饱水就再一次糊弄了自家肠胃。今天姥姥要坐在炕桌上首,虽则她每次都推让着不安着。“你呀,做了一年,今晚该歇着!”姥爷坚定地阻止她,他的大手掌习惯了扶犁把锄,却也摆弄得锅碗瓢盆。葱花、姜丝、猪肉片切在案板上,白菜、萝卜洗净晾在搪瓷盆里,小铝锅里泡发着肥白的粉条,粗瓷碗里盛着明黄的鸡蛋液,灶中的火苗呼哧呼哧舔着锅底,烟囱里升起白而柔软的烟……每碗菜先要双手捧到主席像前面供了,再供奉祖宗,最后端到炕桌上,一家人围拢在一起。舅舅们双手捧着粗瓷酒坛子给姥爷倒酒,饭菜的热气把自家酿的枣儿酒勾兑得无比醉人。三杯下肚,姥爷就开始规划正月的光阴:北沟的枣树要找个好天气赶紧拾掇拾掇,一打春人也得打出精神来……
零星的鞭炮声响起,招引得狗儿们一阵呆叫。推门一看,天寒地冻,嫩黄的星星浸在寒风里只打颤。赶紧缩回来爬到火炕上。炕连着灶火,一天烧饭保证了火炕总是热乎乎的。天一冷,火炕就是全家的中心,来了人也是先坐在炕沿上。外面那么冷,呆在暖和的炕上是多么幸福。有时候姥爷拾掇了火盆也搬在炕上,拨拉来拨拉去,花生、豆子、红枣在暗红的炭火里焦头烂额,散发出奇异的香。一边吃,一边听大人们唠家常。戏台上的、传说中的、前村后店的,是非善恶忠孝节义就随着那些家常话烙印在了心上。
正月初六我妈妈回娘家,这天我就跟爸妈回他们上班的小城,回我们的家了。
我还记得三十年前,姥姥颠着小脚把我们送出家门,送到村口,送到大队场院的马圈外,送到梨树下。她向一步一回头的我挥手,说:“假期还来!”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高洁,河北保定阜平中学教师。爱好文字,涂鸦自娱。有散文诗歌发表于《青少年文学》《初中生周报》《荷花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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