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黄亚琴作品:广寒宫
广寒宫
黄亚琴作品
我首先最不喜欢的就是毛豆这个名字。我看这大半辈子的穷日子,和这名字脱不了干系。但是,又能恨谁?那个单念一口毛豆的爷爷?算了,想一想,比起来,总还比夏狗,春菜,石窝好听。只能说是谁生朱家谁倒霉。还听说朱姓在古代是王姓呢。啊呸!鬼信。
毛豆在心里愤愤地骂的时候,手并没闲着。她在织一件灰毛衣,长长的线上蓬起来的灰细毛就像是三月里太阳下泛光的细草芽,有一种暖烘烘的味道。不过这是七月流火的时光,所有的热仿佛在一瞬间开闸洪水般一泻千里滔滔而去。是昨晚,毛豆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出冷的,她的短袖之外的皮肤在骑电动飞奔时,竟然冷得想像一片深秋的干树叶收缩起来。今天一来到铺子拉开卷闸,就先到跟前的毛线铺子里称了点好毛线。艾蓉说这是刚进回来的毛线,她是头一个买,给她便宜了很多。她们同在一条老街上做买卖,免不了互相照顾。
此刻,毛豆的两只手十根指头飞舞着像是蜘蛛灵活的脚,还不影响她拿眼睛到处绕过来绕过去看一看。热好像真的在无孔不入地退却下去了,到处能找到它溃败的痕迹,比如整天在门前街上流浪的那条脏兮兮的狮子狗,最热的时候,它一身卷着黑东西的毛就像是一块炭海绵一样看得人又热又恶心,这两天,它伸着舌头顶着乱蓬蓬的海绵衣到处溜来溜去看着也不那么讨厌了。毛豆一边伸了脑袋朝着狮子狗溜达的方向往街上望望。帅帅最爱在吃饭时喂那条狗了,只要中午帅帅赶回来吃饭,那狗就卧在门前摇着尾巴等着帅帅给它往出扔东西。一块钱一个的鸡脖子,帅帅总爱啃,吐出的骨头就归它,它每跳起一次,总能有所收获,帅帅高兴了,有时还能赏它点儿肉。可此时,它的肚子扁扁的,显得身上的毛很长。它已经好几天没从这个店里得到任何好处了。就在街上其他店前溜达,遇到被人踢一脚、砸一下,吱吱地叫着乱跑开,毛豆就先想到她的帅帅看见了恐怕会骂人了。
那个骑电动的在进入英雄路拐口的红红酒楼洗碗的女人又靠过来了。毛豆知道她必会进她的店来。却装作毫不知情地埋头继续织毛衣,毛线很听话,在她手中流畅地滑动着。门外的人停好车子,摘下布着绒球的薄手套,一边进了挂满了各色皮带的开着的店门。电动车在她身后滴滴响了两声,是她手里的遥控钥匙在作怪。毛豆并没有先开口,她知道,这女人更急。是村最西头拐过老榆树巷尾那家的,回去做口饭还得再赶回饭店洗碗,只见她直接跨到袜子摊前,摸着摆在竹竿撑起的摊位上的几双黑袜子说,十元三双么,买你六双还不行?那几双袜子挤在一堆价钱不同的袜子中央,她已经摸了好几回了。手指头温柔的像一只充满耐心的小母狗伸出舌头摩挲在一个弱小的孩子身上。
她第三回来了,毛豆知道自己狠狠心让点价买卖就成了。
不行不行,你出去问问有这么便宜的纯棉袜子吗。我这东西,穿多久也不起球。还透气,一边放下手里的毛衣过去拿起一双使劲拉拽拉拽,让她认认清。
你看你这人,又不是不来买了。穿的好了还怕我不给你带人来买?
门外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汪一汪地从门前朝一个方向拥去。是跟前的幼儿园又到放学时间了。毛豆自己也莫名有些心急火燎了。
干啥也得讲个本钱么,咱也得吃饭呀,你出的价也太离谱了,干的没啥意思。毛豆的话音低下来。她脑子里盘算的是赶紧到对面去买面条的事。买面条的人一多了,就会什么手都着急地伸过去乱抓。被人乱抓一通的白面条堆在大袋子里就像是被撕扯一地的乱头发。
21块六双。能拿就拿上。那女人扯出装在口袋里的手套,是要走的意思。
也不说啥了,22块六双,给别人没这个价卖过。毛豆倒先急了,捏起薄的暗红透明塑料袋子给她装袜子。瞅见她也点亮手机在看时间。倒不是怕她跑了,是急面条,帅帅最爱吃。
就21,多一块也不想要。
对面卖面条的刘澜就这样子。二块一的面条,二块都不行,眼睛连看人也不看。抠得很!毛豆就常在他那里碰钉子。心里突然一阵反感,甩下手里的袋子在袜子摊上,实在不想卖给她了。
本以为这单买卖要黄了。可毛豆还是盯着门外街的斜对面埋头在啃东西的狮子狗耐着性子软着音说,赖好给出个本钱么!你这让我咋做买卖了。
就21了,下回肯定还来你家。我家的人废袜子,少不了照顾你的,就这样拿上了。她不知何时已准备好了21的零钱。看来早就计算好了。
都到这份上了。毛豆慢吞吞地伸手接了她的钱。
可不能告别人是这个价卖你的啊。又在那女人身后跟了一句。
放心吧。她已经骑在电动上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飞开了。
这是上午唯一的一单买卖。要不是急着做饭,她才不会这个价让出去。在电磁炉上坐上不锈钢锅,从盒子里抽出零钱去对面菜铺里买面条。从巷子里接出孩子的家长们堆了很多,一些家长挤在刘潭家的菜铺里,半天才提着称好的面条挤出来。以往不到十点就提回来了,今天实在有些大意。
左弯右拐地横过车流,取下挂在门上的锁链进到铺子,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在一堆袜子裤头腰带的中心地带不满意地忽突忽突跳着锅盖,像生着闷气。急死,好像连它也要跟人抢一抢。毛豆一边揪掉锅盖扔一旁,直接下面条,又撕了两片茴子白叶子滚进去,这茴子白还是多半个月前爱立给她送来的,那时候还没吵出拆迁分房的事,一家人还算和睦,爱立只要往城里送菜,总会给她留点。现在这最后一颗茴子白身上布满伤痕,缩得就像个拳头大小了。毛豆并没嫌弃,剥下两层叶子撕碎扔进了锅。趁煮面条的时间,抽出装在塑料袋里的小塑料案板切一颗焉黄瓜。这样做饭的家伙什一般都塞在屋角货堆旁的架子下。在这不足10平米的小屋也算占了块大地方。
毛豆忽然想起没先给帅帅打个电话。她正拿起一旁的抹布擦擦湿手,母子连心般地,帅帅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是今天工地上有饭,不回来吃了。天凉爽些了,包工头媳妇也跟来了,他们就跟着沾了光,三天两头有饭吃。昨天不就没回来吃么,又忘得干净。毛豆捏着筷子,不满意地在煮着面条的锅里乱搅,她一个人的话不到一块的面条就够吃了,算了,煮好明天中午热热吃。一边想着,竟误把酱油当醋瓶不停往凉调黄瓜里倒。软趴了的黄瓜一下就变得黑乎乎的了。像爱明被毛豆骂后撒不出气的苦瓜脸。也不知道爱明他们今天在家吃个啥?毛豆想到家里的三口,心里就窝起一股气。
捧着一碗面条正吸溜吸溜地吃着,绕过眼前一只晃来晃去的苍蝇,看见刚刚买袜子的女人又骑着车子过去了。好家伙,比我还快。要我是她,就辞了这活不干了,财迷。毛豆夹起一口黄瓜大口嚼着,心里骂了一句。
整条街上都在翻吵那件事,西门社区要拆迁了。那个红红酒楼洗碗的女人家的院子前后院加起来比谁家的也大,又只养了两个闺女,肯定能分不少房子。分下那么多套房子可咋处理呢?多少人眼红她家。
再说说毛豆家,以她家的小院子算,按前两年南关社区拆迁分配计算,怎么也能分两套小平米的房子。本来是该开心的事。可是却不是这么回事。反而一家人闹得谁也不好了。
首先是毛豆的公公,非要说房子得给她打光棍的小叔子爱立一套,剩下的一套,公婆还得和他们挤在一起。毛豆老公爱明啥也听他爸,死脑子。恨得毛豆想把他拧成两半。谈不妥,就闹,吵来吵去各说各的理,闹的现在就差离婚了。
毛豆是这么计划的,帅帅已经19岁了,眼看着要问媳妇呢,正缺套房子。说啥也得给帅帅单另留一套。可她那公公理由却很充分,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年自己手里没钱,爱明不照样娶上媳妇?闭口不提他爱立因为没房打光棍的事。他那公公,提起来就让人来气。帅帅初中上完就不上了,还不是那老头子做的怪,整天对孙子说,不想上就别上了,咱家人就没那读书的料,还是跟你叔去学种菜,侍弄果子吧!靠天地吃饭,才是正经本事,你想想,靠啥不得倒?……帅帅还就信了他爷爷那一套,竟然理直气壮地闹着不去上学。气得毛豆那两年总吃药。那老头子活了一辈子活不明白,邪门歪理可多了,现在又冒出这气死人的馊主意来。毛豆也是干生气,没办法。
这些还不算啥,毕竟没个血缘亲,人家不为咱着想也说得过去。最让毛豆觉得委屈的是,帅帅也不领情,他如今大了,倒有自己的主意了。非要让卖一套房,说如何如何有了启动资金,可以做大事情。说了一通都是没边的事,可是,为了拉拢儿子和她成为统一战线,他在那夸海口的时候,毛豆就闭口不言,以免引起儿子的不满。得先把公婆和爱明孤立起来!
为了孤立“敌人”,毛豆就不回家去做饭、吃饭了。只晚上睡觉时回去,白天都在店里。爱明不满意,嫌没一口按时可口的饭,他妈年级大了,给他做不来,三人就干馍馍,咸饼子,老咸菜的瞎对凑。晚上等毛豆回来就高一声低一声地拐着弯“骂”她,爱明本是这家里听人使唤惯了的,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也要表达起自己的不满了。让他自己尝尝味吧。平日里,爱明很忙,在一个单位当保安,回家的时间总是有限,打照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永远不回来才好哩。毛豆心想。她婆婆也不理她,本来就老眼昏花了,生起气来嘴抿的紧紧的,眼睛斜到一边去,好像只怕把人认得准了。她婆婆也是那一辈子听公公话听惯了的,大气不敢出,没给自己做过一回主。公公永远是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反正,这个家里,人人心中都横着一口气。
毛豆白日不回家也能想到这几个人在这个小院里,转来转去磨叨地就是那几句话。婆婆捏着拐棍出到院子里看了几回太阳,公公要了几回尿盆,他们坐在阴暗的沙发上说了几回她,她一一能猜到。全是冲着她的,她不出现,他们的这口气就撒不明白。毛豆偏不回去。总要一直等下去,晚上回去也要快十点,钻在被子就是个睡。
爱明的弟弟,也就是有点跛腿的打光棍种菜种果子的爱立来家里的次数明显就比以前多了。都是在拐弯抹角地打听啥时候要拆啥时候要建到底能分几套房的事。当时爱明他们结婚时明明说果子园后头七间瓦房归他,这个四间半房子的小院和他没关系了,好像做的决定全当屁放了。竟没有一个人提这件事,就毛豆一个人把这件事认得清。毛豆只恨自己当时没给公婆要一纸明文。现在谁提起当年的事,谁就是耍无赖没良心……毕竟没凭没据嘛!谁让爱明就没个脑子。跟了他这么多年不知道该向着谁。
这件事毛豆不能想,就像是明知道锅里滚着一锅开水得揭开来透透气才能避免溢出来烫着人,可她偏要压住锅盖,仿佛就能否认这开水的滚烫。
总是想来想去,也不是个办法。
这段时间,帅帅也让她很操心。一天和他见不上面,见上也说不了三句话,不是累了,就是嫌她问的太多,心烦。她小心地顺应着自己儿子脾气的变化。毕竟只有帅帅才是她的,才不会把她当外人看。
晚九点,街上的人渐渐稀落起来。其实过了五六点就没啥生意了。毛豆还是想多磨蹭会儿,回去了脚不是脚,脸不是脸。
毛线团越来越小,毛衣看着就要成了。软软地摊在手上,让人觉得心里踏实。这种安心过日子的感觉仿佛离毛豆已经很远了。她真不想把它织完,织完就没事干了。眼前的事情还没想清楚,也没个头绪该怎么处理。她听见街上别家轰隆隆拉卷闸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很多家了。她不情愿地收好织着的毛衣,披上挡风的外套,拉了卷闸,骑上电动车离开了这条细细的街道。毛豆拐进了没有路灯的巷子里,漆黑一片,不欢迎她似的,她拧开车灯,径直骑到自家门口,一推,门关着,拧了一下门把手,竟然锁着门。幸亏她带了钥匙。停好车子,她暗暗旁听着动静,还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相信,故意大声咳嗽。想惊出来哪怕半片骂声。屁也没有。她就有些失落。
爱明应该是值晚班,她公婆这么多年没挪过地方了。一定是被爱立接走了,她一下就想明白了。离间计。
粗手粗脚大大方方地撞回自己的屋里,她先是到处寻了一遍,叮了咚隆地找出两根黄瓜来,热了一壶水吃了起来。她拿着一根黄瓜到院子里视察,黑黑的天又高又静,点着几颗明亮分明的星子,衬的这夜凉的像口深井。毛豆握一根黄瓜嚼着,一边叉着腰到处望望,这院子死气沉沉地一点儿不像往常。她忽地又觉出了冷,仿佛今年的天凉的特别急,让人猝不及防似的。赶紧又退回屋子里,把窗子关上了。毛豆一边在热水里搓脚,一边闷着气,把不锈钢盆子踩地疙疤响。躺在床上她才想起宝贝儿子。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赶紧又爬起来给他打电话。那头关机。
这可让人怎么睡觉。毛豆就坐起来靠着墙,打开屋角的台式电视机,随便翻来一个台放。屋子里竟然也有阴冷的感觉,像是深秋。她朝黑洞洞的窗外望去,深深的黑静悄悄的,像是连人的心跳都能数见。想起什么似的,毛豆爬起来把窗帘拉上。靠墙继续坐好,觉得冷得更甚,拿起外套披在肩上,翻开手机看看时间,快十一点了。这房子,快成个广寒宫了,冷冰冰地连个人味也没有。扔下手机,继续找台,跳来跳去,也没啥好看的。十一点刚过,门响了。毛豆拖着鞋出去看,果然是她儿子。只见帅帅垂着头,连看也没看他妈一眼。毛豆披着一件衣服踢着拖鞋跟上来,随他进了屋,刚想张嘴问些什么。帅帅就说,我累了,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说完就彭地一声钻进了自己屋。
这房子里的人最近都缠上鬼了吗?毛豆退回自己屋里,心中有些失落,不平地想着。一晚上。不是梦见没腿的乌鸦站在她家院里,就是屋子里忽然有了一口井,不停地往外冒着水……忙活了一晚上。
五点多,她就睡不着了,爬起来轻手轻脚做了点饭,连爱明的也做上了。他会在八点多回来。快八点了,帅帅还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一般八点左右起床,十分钟里连上厕所带吃饭解决完所有事情赶去工地。毛豆不敢再多等几分钟了,她不想和爱明打照面,就吃了点饭独自去了铺子里。
这一天买卖倒还不赖,半中间又遇上两个熟人,谈论了许久,都是在到处打问着分房的事。独自一人的一天又平平淡淡的过完了。
晚上她急得要赶回去,首先得和帅帅说说话。仿佛好几天没见他似的,脾气似乎还硬了许多。连个囫囵话都好久没说过的感觉了。她得好好和他说几句话,她感觉自己在这个时候能说句心里话的人已经找不出来了。街上还热闹着,她就拧着电动车穿过红灯绿屋冲了回去。
这次院门倒是开着,毛豆收了事先拿出来的钥匙。停了车子,她先跑到亮着灯的她屋里的窗前看,以为是爱明在里面。只看了一眼,她感觉自己的心忽地狠狠缩了一下,接下来仿佛都没力气跳稳了。她赶紧拿手捂在了自己胸口上!
只见她的床上躺着一个跷二郎腿的红艳艳的女子!
这大晚上的,莫非闹鬼了?她忆起昨晚离奇繁杂的梦来。感觉自己像是在梦中。她立在那里不敢动,像院中的那棵老枣树。
“回来了?”屋里的女人竟然朝屋外问出话来。没其他回音。毛豆知道,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了。
她壮着胆子打着颤进去,心想,不就一个瘦骨伶仃的娘们,有啥好怕的!可她每一步的动作还是无比迟疑。
进了里屋,那女人已经坐好。笑眯眯盯着她问“回来了?”大方从容还透着一股妖劲,仿佛她才是这家的主人!
毛豆哆哆嗦嗦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这得问你们家姓李的。
姓李的!毛豆脑袋里嗡地一声像被一口钟撞醒。好他个爱明,这么年轻的女子也能搞上手!真小看他了。
接下来的事更出乎人的意料,让毛豆觉得平时更是把爱明看的差了。
那女人指指自己扁平扁平甚至有些凹陷的肚子说,有了,你们家的,我得要个说法。今天起,我就住在这儿吃这儿,母凭子立,成了这家的人了!
毛豆有些慌,她身上跨的小包还没来得及摘,里面就装了个手机和永远也不舍得花的几块零钱。此刻,她想把手机掏出来干点啥。
她握住胸前包包带子毫无底气断断续续地说,无凭无据的,凭啥说是我家的?不知为何,她似乎还觉得好像是自己在负隅顽抗。
那女人瞅也没瞅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波得意的涟漪。哼,还想不承认!你自己去问姓李的,看他敢说这娃是姓哪个?
不要脸的死东西,这么年轻的女子也敢玩,谁借给你熊心豹子胆了。毛豆心里恨恨地骂着爱明,觉得格外委屈,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赶紧去和他离婚。不能离,离了就便宜他了。毛豆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离了分的楼就没我事了。不行,不能吃他这一套!
她仿佛在瞬间明白了一个阴谋。人也立得稳了。不再着急乱开口说话了。
人家上头可是认个证证,没证的不算数。愿意在这耗就耗着吧。我也不撵你,你年轻有力气也撵不走你,不嫌丢人就让老李家好好在村子里出出名!毛豆是想了想才说出这一番话的。她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她也拧起一股劲狠下心决定干脆撕破脸让他爱明好好出出丑,看到时候人们戳的是谁的脊梁骨。
说完就一边赌气翻出自己的结婚证来拿着,又找出些衣服装好。那女人竟然看着她做这一切事情摆弄着手中的一撮头发理也没理她,把她当了空气似的。毛豆装好包,在屋里转了两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啥。干脆提出来,又骑上电车子,电门拧到底一口气开去了店里。
她坐在最里面放货的钢丝床上。半天没响动。后来屋外的老街上黑了起来,能关的灯都关掉后。她竟呜呜地哭了一通。手里握着暗红发旧的结婚证,真想把它立刻撕掉。他爱明真不是个东西,他一个臭看门的,跟着他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了,好处没落下,眼看着有个盼头了竟要落得个扫地出门的结果吗?她的哭先是没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又渐渐归于无。
毛豆钻在黑漆漆的铺子里一夜没回家。竟然没人给她打电话。想想那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就不由地一阵阵地颤抖。她何时受过这屈辱?
可是,一夜里,真就没人来找她。天亮了,她像个吃了败仗的战士,开了卷闸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副头发凌乱眼角通红的样子。
上午的买卖一般不多,她也顾不得吃饭。就坐在那里等。快中午,电话终于响了,一看,是帅帅,她犹豫起来。爱明他竟然出儿子这张牌,老不要脸的。不行,得等他亲自来和我说。毛豆在矛盾中等着电话响完。毛衣她也无心再织,就是握着个电话,时不时地看一眼。白天还好点,店里进来人,还站起来应酬几句。
中午草草吃了一碗凉面皮。又坐在一堆暗红或黑压压或白惨惨的袜子、裤头、腰带中间等什么似的发着呆。
下午帅帅又打来一次电话。看着它响完,最终没接……那口气还下不去。
晚上了,饿起来,也累了。人群来来往往都在下班回家,电话还沉默着。就想着,再有电话就接起来吧。可是手机死了一般不再有动静。街上的人却越发多起来,来往穿梭着,搅得人眼疼。
毛豆心里发慌,无事可做,又拿起快要织好的毛衣来。捏在手里,却是心思全无,都快要被赶出门了,织的这衣服还有何用?她又把它扔到一边。
他爱明可真铁了心了?那娘们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他爱明就鬼迷了心窍了?他能有啥,肯定是看上他的房了,要不人家年纪轻轻啥样的找不下。这男人啊,一有钱了就不知道自己算老几了。更何况他现在还没钱,就动了歪心思。经过这一夜一天,她算是想明白了。她再三认定了自己在这家中还是有一定的地位的。得让他们先意识到她的不可或缺。想想这个家这么多年是谁撑起来的?就他爱明不到两千块的工资?还是他歇在家中吃了二十多年药的啥活也做不了的公婆?要不是她毛豆忙里忙外管上顾下地把这个家撑着,早散成一堆烂摊子了。想到这里,毛豆似乎放心了很多。又稳稳地做好。不时地,她还将军一样叉着腰立在当门框里,往街上家的方向望一望。
可没人再给她打电话了,也没人来接她。不管是她的坐还是站又开始频繁地更迭起来。她抹不下面子跑回去。跑回去干啥,跟那娘们闹?自己老骨头老肉肯定斗不过人家,看样子也是个不说理的货,万一有个啥闪失不是更被那娘们拿捏住了嘛?想到这儿,毛豆有些窝火,对自己的胆怯!人家现在住着你的窝呢,你可倒好,直接腾地方!毛豆的委屈和难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竟然抽出她的剪刀来,这剪刀很快,一般是用来剪袜子裤头上多余的线头的,但此刻她握紧它,相信自己手中的力量能把那娘们的头给剪下来!她气鼓鼓地站起来。还没走,手就抖开了……她终归不是那厉害的主。毛豆又一次吃了败仗。
索性关了手机,拉了卷闸,与世隔绝一般钻在自己的小店面里,既然没人在乎,不如死了算了。
想了一夜,也没死成。
第二天半上午,毛豆晕晕沉沉地坐在店里,手里捏着个就要织成但始终也织不成的毛衣发愣。外面是流动的车和游来游去的人,只感觉自己被沉沉地压在水底吸不上气来,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幻影泡沫般时明时灭,连同她手中软绵绵无力的毛衣,随时要被一股急流带走一样。
忽然,爱明从一个白色面包车上跳下来,宛如一个圆圆肚子的鲨鱼一口吐出了她的一点一点靠近的、有些苍老的、脸色发白的、因太瘦而颧骨显得过高的、黑乎乎的永远只显出一个听话表情的、被他们使唤叫唤惯了的、人们眼里的老实人--爱明,扑腾腾直冲进了她的店。迎向呆坐在那里的她,张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阵。你还躲,能往哪躲,电话也不接。是要干啥,你儿子被人打了,还不知是死是活呢,赶紧和我去医院吧!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用力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过话。
毛豆就像是快要窒息的一条鱼,被忽然蹦出的一个词灌进了含氧丰富的血液。帅帅?!帅帅怎么了?她噌地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真是祸不单行啊,毛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竟然又哇地哭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想去抓爱明的脸,可是心里着急手上使不出力气来。不知怎的就被车上下来的人一起拖到了车里。
不几分钟,她就随着几个人进了医院,拐进三楼的一个病房。医生很凶,说家属怎么才到,人命关天知不知道……然后他们稀里糊涂签了字马上安排做手术……
帅帅的包工头背着老婆在外面找了个,跟着在工地上做饭。帅帅每天在人前吹嘘自家房子能分几套几套楼,最近市里汽车站要扩建,正好画住了他们家那块鸟不拉屎的穷地方,都在城根根上,连马路到了那儿都窄起来。可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黄金地带!
包工头找的那个村里来的小婊子就注意上了帅帅,她一直梦想着能嫁城里呢!发现这帅帅脑子还真简单。帅帅哪见过这架势,又是给他开小灶,又是露胸露肚脐的每天在他眼前绕,令人麻酥酥的话语一丢一丢地抛给他……帅帅的魂都被勾跑了,轻易就上了钩。第一次品尝了被女人骑在胯下的威武后一发不可收拾,竟舔着脸大着胆每天中午溜出去钻小巷子里的钟点房。
结果,没多久,那女人就住到了他家。他吓得不敢回家,而毛豆也躲得远远的连电话也不接。
帅帅还是被包工头找了出来,一群人把他揍个半死!他妈的,包工头的女人也敢玩,工友都骂帅帅活该。
事情就是这样,毛豆闹清楚了以后,半天一句话也不会说。
清醒过来问了句,那女的呢?
昨儿拆迁方案定下来,才知道,咱家在的最后两排房子不在拆迁范围内,一切都和咱没关系!人家一听就哭着跑了……还骂骂咧咧说是咱坑了她!八成就是那女的让人打的帅帅!爱明还愤愤地补充。毛豆的心仿佛一下又回到了肚子里。
帅帅一出手术室。她就恢复了当家做主的本色。安排爱明说,去把你爸妈接回来看家里,铺子锁了门,你赶紧上班,我来照顾帅帅……
趁着儿子在睡,她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了,揉揉睡美的双眼,摸了摸熟睡的儿子的额头。又给爱明打了个电话,对了,来送饭时记得把我店里快织完的毛衣带过来……
作者简介:黄亚琴,临汾曲沃人,现居汾阳。九零年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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