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北寻石屋
东篱堂主老沈有机会就在摄影师张晨路跟前怂恿、撺掇,要他去看看梧桐村石屋,在小城弄个有特色的地方,每年回来安歇些时光。
别老在上海、北京一线漂着。
老沈说的梧桐村,据说是小城的一个很有历史渊源的地方。
沿东外环使劲往北开,没了大路上小路,便到了梧桐村。
村子就在山坡上。
那山奇,你明明感觉脚下踩的是石头,偶尔也裸露出石径,但草木极其茂盛。
淮北的山大多是裸着骨节的,得携土上山栽树。
这里虽是山地却天生沃土。
一座座石屋稀稀落落的,背依梧桐山,掩映在梧桐林里。
小城的几位学者,考证出此地梧桐,几千年前就是斫琴的常用板料;村里一条大沟遗址,有可能是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那个著名历史片段的上演地。
小城是有大遗憾的。
它的历史是断代、断脉的,相城的存废,历史文脉浮浮沉沉,没有文化上的接续;而黄泛区与战乱的接踵,使得生存维艰,从不曾形成过将岁月保留、存续下来的经济实力和文化习惯。
人们往往会惊讶萧淮一带贫瘠、穷困之地,为何书画人才辈出。
那是人脉里残留的历史根源,曾经的风华不存,活在了骨子里。
石屋是靠山的梧桐村穷困时代的产物,大致相当于平原地区简陋的茅草屋,就地取材盖房,省下许多费用。
梧北村经济条件如今好些了,村民大都从山坡的石屋搬下来,院墙都是砖头水泥糊的,靠山偏不与石头勾连。
一栋栋石屋被废弃,残破成废墟。
你不要讥讽这种浅薄和短视,到现在我一闻臭酱豆、红芋面裹着瓜叶的窝窝头就要吐。
饥饿年代的那种反感在胃里扎了根。
东篱木庵捏小泥人的陶艺师叫孙宇宙。
孙宇宙小师傅就出生在梧北村。
村里的老石屋和新房子来回走一圈,倒是让我破解了关于他的许多谜团。
我其实一直对小宇宙和他捏的小泥人非常好奇。
不知他捏小人的那些质朴、憨厚到奇思妙想的东西,源头在哪里。
到了梧北村,看了几户石屋人家,多少算了解了。
你童年见到的东西,藏在心里,该出来时就偷偷溜出来了。
他爹老孙算是个村里的小能人。
小时候做过和尚,那是吃不上饭的孩子能有的选择之一。
但小宇宙生在梧北却一天也没住过石屋,一出生就在砖瓦房,后来住楼房。
可见小和尚出身的他爹的本事。
梧北是小宇宙娃娃形象的根子。
他后来想捏城里娃的泥人,但胎气还是充盈着石屋娃的样子。
我曾经问过他“宇宙”之名的来由,他说是爹给取的名字。
庄户人家,要的是盼娃平安、顺当,能活下来;常取狗娃、铁锁、毛蛋之类的名字,寄望于好养。
但小宇宙他爹老孙心大志大,偏不信邪,就给他儿取了个比世界更大的名字——宇宙。
那是他能想到的比主席、总统更伟岸的名字了。
小宇宙思维有些不同寻常,大小事情、大话小话,都在他自己的宇宙逻辑里转圈。
你要跟他说事行,若说道理就费劲了,而且会招惹大麻烦。
他的基本点就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的不一定是对的。
有这种认识,原是极好的;但偏叫他扭成麻花团,把你绕进去,把自己也绕进去。
即便如此,他还有自己的道理:我就不顺着你又能怎么着?再说你说的话也未必是对的。
用老沈的话说,他的世界是宇宙之大处,没有红绿灯。他拿着一个手电筒给自己照路,完全就走在那一束光打出的小路上。
堂主老沈可是深有体会:一次一次试图与小宇宙说清道理,最终自己的脸色憋到无可奈何。
但小宇宙有小宇宙的世界,那里有梧北石屋的浓重印迹。
他活在那里,挺好。
到梧北林子深处的石屋看看你就会明白,为何他的小泥人作品真是天籁之音。
在梧北村,听着山里的梧桐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就想起痴人伯牙和钟子期的事情。
老沈指着一个干枯的大沟,说弹琴地就是这里吧。
那里流过水,抬眼便能见到梧桐山。
我想起昨天一位网友告诉我:梧北的泡桐不是古诗里的梧桐,更不能斫琴。
我见小宇宙和他的小泥人,就觉得能。
跑一趟梧桐村就觉出小宇宙有着和石屋一样的性格。
模样不咋地,但坚硬、坚持。
梧北村人口不算多,但它老房子、新房子的疏密重着,摊子拉得很大。
由于年久无人居住,好些石屋藏在林子深处,杂草丛生,连个道都寻不见。
只得从树丛里穿过去。
我有些战战兢兢,怕草里蹿出一条蛇。
老梧北的样子甚是颓败,它年岁的历史又让人唏嘘。
有些石屋的围墙上,竟嵌着石磨、臼。
看着就觉着新奇、奢侈。
摄影师张晨路寻石屋看得很认真,他脑海里定有石屋和院落形成摄影工作室的画面。
我试着用黑白片的拍摄想法,去拍一张他的石屋照。
这一组文章的照片也尽可能选用黑白色调。
感受到黑白光影里,写着人生密码。
往上走,挨近山里有两处石屋,三开间带个四方四正的院子。
老沈推着门,从门缝往里面看。
堂主老沈有时也是个孙宇宙思考类型的人,选定要走哪条道儿,撞着南墙不喊疼。
他大声喊我过去,指着两个院子,说是若我们俩一前一后住着,要多对劲有多对劲。
想喝酒了,就炒俩菜隔着墙头吆喝一声。
我在脑子里勾勒出他说的画面,就觉得真是美妙。
当初他选定东篱书院地址,一是二泉山荫护着;再就是有间石屋勾上了他。
他又在大树杈上造了那个著名的“树屋”。
梧北的石屋,又让他浮想联翩。
要是郜北华、刘恒炜过来,汉服古琴配石屋的景象定会还原梧桐村的古老。
这样的山林里,带着几个人弹琴,才能听到琴的心声。
我发现这家伙心里头藏着个石屋文化心结。
太近山里的石屋,有几处看着绝佳,但道路不通,水电看样子也没有。
靠自己收拾出模样,就得费大劲了。
村道旁边倒有两栋,要么是连顶子都塌掉了,要么就残存个院子。
老沈和晨路商量,就选在村道边,车子能进来。
价钱合适就买下,自己修复。
回返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些石屋。
它们所蕴含的美学价值老百姓自然不甚知晓,但至少石屋比砖瓦房来得冬暖夏凉,他们该是有生活印象的。
新农村建设,小城镇建造,假如能够从居所原有地域特色、历史渊源这样的角度,去形成每一座村镇,对中国农村面貌的改观与凝固,当是多么有文化的事情啊。
一码色的涂白灰,样子都差不多的整整齐齐排列的房子,在文化景观上就是个败笔。
中国人已经失去按自己想法造自己房子的美学梦想多少年了。
我对老沈想着建议当地政府以这样的村落为底盘,修复一组,建成艺术家部落的思想有点小激动。
他跑烈山赵瓦房,濉溪古城复建古隋书院,都有如此兴奋。
淮北城市虽小,却少有使得人心浮躁的繁华和喧嚣,本地艺术家的书画、古琴、民俗文化实力极为厚实,就缺一个有着地域特色的艺术家村落。
以石屋为依托,收拾出一片高地,建成一处文化集市,集成为文创旅游景点,也是积淀与高抬小城文化的大手笔。
可文化是花钱、费钱的事情,濉溪古城与运河古镇作为示例,证明了没有经济与商贸托底,寻不出切近的经济效益点,想做成高光的文化、文创之地,也是穷折腾。
摄影师张晨路要想在这里先搞个摄影基地,就得吃尽几年的苦头,才可能由人气、流量带动,苦尽甜来。
想着就有点灰心丧气。
后又宽慰自己,其实我们一直都走在寻找自己心中“石屋”的路上。
安心享受这个过程,成或不成并不是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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