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进戏出戏
进戏出戏
最近于旧影视刊物上看到一幅照片，拍的是《梁祝新传》拍摄中，导演刘国权启发演员胡慧中进戏。可知演员表演，进戏（角色）很难。即使演艺炉火纯青，也仅是演那个角色，不会真的成为那个角色。演艺如此，社会生活又怎样呢？周作人在《沉默》一文中说：“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地难。”人与人之间是这样，演员与角色之间当然也如此。这就告诉我们：被人理解，被社会理解；理解他人，理解社会并非易事。
有人认为，社会是个大舞台，人生如戏，人人皆在戏中；其实不尽然。有些人入戏就难。首先，追求真生活者入不了戏。弘一法师死后，丰子恺通过对弘一法师的回忆与思考，总结出人生的真谛——即“人生三层楼”。他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理解了李叔同的追求，也就理解了他出家的原因。
其次，其性不改，难入角色。李白入朝权充文学侍臣，不改孤高自傲的性格，自然不见容于朝中旧臣。进不了角色，只好“赐金放还”。陶渊明公“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也只好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容斋随笔·李林甫秦桧》载：杨愿最善佞，至饮食动作悉效之（秦桧）。秦尝因食，喷嚏失笑，愿于仓卒间，亦阳喷饭而笑，左右侍者哂焉。秦察其奉己，愈喜。既历岁亦厌之，讽御史排击而预告之，愿涕泪交颐。秦曰：“士大夫出处常事耳，何至是？”愿对曰：“愿起贱微，至身此地，已不啻足，但受太师生成恩，过于父母，一旦别去，何时复望车尘马足邪？是所以悲也。”秦益怜之，使以本职奉祠，仅三月起知宣州。李若欲罢参政，或曰：“胡不效杨原仲之泣？”李河北人，有直气，笑曰：“便打杀我，亦撰眼泪不出。”秦闻而大怒，遂有江州居住之命。同书《无名杀臣下》云：曹操始用崔琰，后为人所谮，罚为徒隶，使人视之，词色不挠。操令曰：“琰虽见刑，而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遂赐琰死。
再其次，看彻世事者，难入角色。郑板桥先生说他“难得糊涂”，他糊涂不起来，所以他进不了人生之戏。孔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能“而立、不惑、知天命”，故孔子终生竟无“得志之戏”。古语说：至人无梦。因至人梦与醒无异，故言无梦。至人难入戏。
戏中人出戏也难。京剧、藏戏等讲究用脸谱标明身份。脸谱之于戏，恐怕也是为演员的方便。做戏如此，做人亦如此。不止舞台，生活中不少人似乎总有一副脸谱，为官者尤甚。国人的性格，对扮演的社会角色十二分投入。只有角色，没有自己。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仅是角色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而非“我”之言谈举止喜怒哀乐。有些人退休后，退了位子，却退不出角色，苦不堪言。西人也一样，撒切尔夫人在下台七年以后还对《星期日电讯报》记者说：“我习惯于发号施令，只是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改了这个老习惯。”进戏难，出戏难，人生则在这进戏出戏之间。
进戏出戏，皆由心定，不看身在哪里。佛教公案“太僧太俗”的故事讲道：有僧问讯，叉手而立。师（普愿）曰：“太俗生!”其僧便合掌。师曰：“太僧生！”僧无对。问讯和尚所缺少的东西并不是在僧俗之间，而是在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自我，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里。
要想进戏出戏进退自如，如去如来，须心圆满透亮。从儒学有正心说。《礼记·大学》：“所谓修身在其正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所谓修身在正其心。”
从佛门有安心说。（慧可）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达摩）祖曰：“诸佛法印，匪从心得。”可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祖曰：“将心来，与汝安。”可良久曰：“觅心了不可得。”祖曰：“我与汝安心竟。”慧可之心清静澄明，无影无形，觅心了不可得，进戏出戏，则无挂碍。陶渊明有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南宋·慧开说：了身何似了心休？了得心兮身不愁。若也心身倶了了，神仙何必更封侯！
从道家有养心说。《道德经》：“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赤子、婴儿者，谓其童心也。人当其为童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人们后天“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朱熹说：“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
能臻此境界，则不入戏也可。丹麦的克尔恺戈尔说：“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提时代以及代表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
能臻此境界，则入戏也无妨。《容斋随笔·士之处世》说：“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棰，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抚节物……”“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纷然杂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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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邵孔发，安徽全椒人。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教师，学报编辑。出版《襄水文集》《故园屐痕》《琅琊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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