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吴素珍:如歌岁月,怡然而行
吴素珍
丰子恺有一幅画:远山,一轮圆日,山脚一位老者,背上雨伞斗笠,一行脚印伸向远方。画上署名:一肩担尽千古愁。一看着画,我就想起了父亲。父亲不到一米六,瘦瘦小小的,像极了画上的老者。不过,我的父亲很乐观,愁过三天一定会憋出病来;也很平凡,平凡得今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没让我们兄妹仨冻着、饿着,而且没欠债供我们上了大学,让我们跳出了农门;父亲的担当也许不值一提,但也绝对是有的。
即使是那么不足称道,可父亲于我们子女而言,却总是绚丽如天边的红霞,宁静而温暖。
父亲排行老三,是家中幼子。姑姑结婚时,父亲是被背去当小舅哥的。长幼相差了将近20岁。其实,奶奶生育了11个孩子,最后只存活了三个,那种贫穷的纯自然的生养方式凸显了父亲天生的好体质。五五年遭逢大饥荒时,父亲九岁。揭不开锅的爷爷只好带着父亲外出乞讨,勉强熬过了荒年。这一段经历给父亲烙上了很深的记印,以至于每当我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总免不了要开启“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的再教育模式。正是因饭后碗内剩饭多少的评比我屡屡胜出,现在的我还一直保留着吃饭碗内不留一粒饭的良好习惯呢。父亲务农自己是不情愿的,可是在贫穷面前,父亲还是选择了屈服。当时,家中唯一的劳力爷爷从树上摔下,贫寒之家可谓是雪上加霜,自然无法同时负担两个人的学费,伯父在外当兵很快能就业,而父亲还要四年才农中毕业。家人合计保大舍小,眼看着熬四年后就可吃公粮的机会白白逝去,父亲默默扛起锄头走进了人民公社。这是父亲心里一辈子的结,每每累极,父亲总会有些许怨言,但睡一觉,第二天父亲就会满血复活、又干劲十足了。所以虽然不甘心,可父亲很快就成了生产队上一把干活的好手,而且因为父亲识字,会记账看文件,父亲年纪轻轻就被吸纳进了村委会,干出了一片新天地。从此,抽烟、喝酒、交朋结友,父亲的生活喧闹了起来。
父亲的爽朗是全村公认的。我们的村庄由一条条巷子组成,巷子的一端连着河,另一端连着与河平行的公路。我家靠河,沿河上二十来级台阶长着一棵需五、六人抱的大樟树,它成为了“楚河汉界”的分界线。巷子里住着8户人家。我们小时候农村还没电,晚上靠点油灯照明。记得夏日的晚上,一巷子大大小小的人都会搬凳子坐到我家门前纳凉。那是父亲一天中最出彩的时候了。父亲记性好,看过的文章、故事几乎过目不忘。大家东聊西聊,最后就变成是父亲的独角戏。什么聊斋、窦娥冤、包公断案、杜丽娘还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戏剧故事父亲讲得那个绘声绘色啊,直让听的人如痴如醉,不舍离去。父亲那神采奕奕、津津有味连同唾沫横飞的样子我一直记忆犹新。冬日,村里往往会请来戏台子。父亲的周围总是被一些老戏迷们承包了。父亲会一边看戏,一边把戏文翻译成大白的婺源话,让老人们大大过足戏瘾。当然,父亲也获得了老人们一致的高度好评。不过,父亲从来也没有单独给我们讲过故事,奇怪的是,语文课上那么多经典的人物形象我都知晓,这不能不说是父亲无心插柳的另类启蒙吧。父亲的大嗓门不止用来讲书,平时也不闲着。早上,尤其是在百鸟沉寂的冬日,父亲的轻快小调是小巷的晨钟。父亲一边哼着“阿爸哎,快快走,去看祖国新模样……”一边挑着水桶去河里打水。等父亲一路唱回时,陆续就传来左邻右舍的开门声、问候声,孩儿嬉闹、鸡鸣狗叫,袅袅炊烟慢慢剥去冬晨的冷寂,人间美好的一天就这样浓墨登场。其实,父亲的歌声在睁眼时就会唱响。父亲的起床曲可是“国歌”哦!“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向着胜利,勇敢前进”“不怕困难,坚苦奋斗”,非得经过这一通励志,父亲才会一骨碌爬下床,开始劳作的一天。村里人不忘的是父亲在地头的吼吼。炎炎烈日,光膀的父亲汗流夹背,可是怎么也阻挡不了父亲那心中乐章的奔流。灌一口凉水,沂蒙山小调张口就来,父亲真是像那打不垮、扭不弯的铜豌豆啊!也有人打趣父亲说:做得这么苦,还乐得起来?父亲笑着回答:我凭自已力气挣饭吃,值得高兴!一路辛劳,一路欢歌,父亲不仅搭起了我们的砖瓦房,开启了我们的知识窗,迎来了我们的小确幸,也赢得了他人的大尊重。
父亲最感自豪的事自然要提说下。这件事不知被父亲喜滋滋说过多少遍,百说不厌,后来简直成了村里的励志教材。大哥中考时发挥不好,没考上县中。到中云读了一学期后,怎么也不愿再到中云去读了,说除非帮他转学。父亲一直以自己没完成学业为憾,对我们一直灌输:只要我们肯学,再穷都会让我们读下去。大哥这一闹,父亲着了急。可是我家代代农民,抬头不认识半个当官的,找谁帮忙去?憋不住事的父亲想来想去,想起县长来生产队检查工作时曾对父亲说有事去找他,这谁都知道是套话,父亲也没放心上。这不是无路可走了嘛,父亲硬着头皮决定去试一试。于是,父亲扛着一袋米,一路问到县长家,没想到一面之缘,县长竟还记得父亲,父亲把事一说,县长哈哈一笑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后来,大哥果真转进了县中,他也很珍惜这一次机会,努力追赶,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因为大哥的完美蜕变,父亲非常感激县长:一则感激县长的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二则感激县长对大哥的再造之恩。做好准备碰壁的父亲却出乎意料地收获了最好的结局,父亲一直觉得县长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最后就觉得只有像祥林嫂一样见人说县长的好才对自己有安慰,当然,说到后来,父亲也忍不住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勇气。为了孩子努力尝试的父母,那低头的瞬间难道不值得夸耀吗?此情之真之切,令天地动容!所以,父亲一遍遍地讲着,我们一遍遍地听着,记住了那位好县长,记住了要勇敢尝试,更记住了感恩。
第一次修正父亲的形象大约是在我读四、五年级吧。有天晚上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一回到家,坐在桌边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很是伤心。我们赶紧围着他问到底怎么啦,父亲抽搭了好一阵才委委屈屈地说:他偷偷翻看了我们仨写的作文,都是写母亲这样好那样好的,就没一个写父亲哪怕一点点好的!母亲听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这点小事值得吃醋?我们虽也觉得父亲幼稚,却也不敢发笑。那时还小,只觉得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母亲一手操持,头疼脑热也是母亲细心呵护,我们生活中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是母亲在全程参与,好似真看不到父亲的影子。要写作文,当然是写母亲了,这是有没有话题写的问题,并不是偏爱谁的问题,父亲怎么会不明白呢?现在想来,父亲一天在外忙农活,撑起了家,却错过了与我们一起的生活,这是父亲不想要的结果。父亲总说我们读书争气,他累死也不悔。他心心念念的人是我们,却在我们这找不着一点点的存在感,不该委屈吗?孩子气的背后是父亲未能陪伴我们成长的心酸!
父亲的借酒发挥后来我们慢慢习以为常。不过,清醒的父亲也率真得很任性。每年秋收结束我家的头等大事就是卖粮。卖粮的钱是我家主要的收入。父亲总会把从粮站兑来的崭新的钱笔直的插在上衣口袋里,新钱的一截露在皱巴巴的旧口袋外,不是一般的显目,父亲就这样拉风的大摇大摆地穿街而回。初时,母亲以为父亲不知道,提醒他,让他把钱折起来,瞧瞧父亲的回答:我又不偷又不抢,自己的劳动所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可苦了母亲。就有些人上家来借钱,母亲少不得要跟他们算经济帐,陈明不借的原因,自是很招人怨。母亲气极,可父亲不见收敛,依然我行我素,最后的结果就是母亲直接卸掉了父亲的经济大权。还有一件趣事:母亲接二连三生的都是男孩,使得父亲对女儿的渴望愈演愈烈。有一次,一个老头带着孙女来我家要饭,父亲见那女娃儿伶俐,就恳求老头把女娃过继来当女儿。那老头不肯,父亲还追出去好远。这事一直成了父亲的笑柄,还好母亲最后终于生下了我,圆了父亲的女儿梦。记得我入学时,父亲特意给我买了个红色的皮质书包,还给我买了一条黄色的碎花裙子。这是我家唯一的裙子,惹得二哥都偷偷拿我的裙子在身上比划。平时父亲除了买烟酒,从不买别的东西,这条裙子买得不知道比我大了多少号,以至于我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裙边,一不小心就摔个倒栽葱,可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对裙子的喜爱。那时,裙带一结,长裙曳地,我就洋洋自得,心里好似昭告天下般:我可是父亲疼爱的小公主呢!
不过,父亲在家里对我们的教育好像总树不起威信。记得有一次,我和二哥不知道在争什么打了起来,父亲回家赶巧撞个正着。父亲没问青红皂白,一抬手敲了二哥一个毛栗子,二哥气愤地跑进房睡觉去了。父亲看这样又转向斥责了我几句,我觉得父亲不问缘由责备我,我也气呼呼地哭了起来。父亲似乎拿我们没办法,只好走了,之后我一赌气好似几个月都没叫唤父亲一句。父亲没主动和我交谈和解,每天照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愿意等待我自己想通再转变。及至为母后,我才明白父母与孩子的较量,总是父母在让步,而事实上输的却是孩子。有些事情父母真的无能为力,只能放手让孩子自己去撞南墙,孩子为醒悟历经的疼痛,伤在孩子身上,父母眼睁睁地看着,痛在父母心里何止是十倍百倍啊!但是做孩子的就是这么任性地伤害着最亲的父母,肆意地挥霍着他们的宽容。父亲因为我们也在不断磨砺着他的性子,小心翼翼地释放他粗犷的爱,而我至今都没勇气向父亲说一句对不起,心里的愧意一直挥之不去。
第一次见识父亲的感性是在我结婚时。我家离大马路少说也有1000来米,本来是定好了别人来背胖胖的我出门的。临出门时,父亲却在我站着的铺了红毯的椅子边弓下身子,固执地要亲自背我出门。看着瘦小的父亲,大家都极力劝解。可是,父亲死活不肯让开,他执拗地拽过我的手,硬是背着我走出了家门。伏在父亲的背上,我感受到了父亲送给我的这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虽然父亲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可是他却用坚实的脚步告诉我:我永远是他最不舍的牵挂,他永远是我最坚固的靠山!做父亲的永远不愿错过女儿生命中任何一个重要的瞬间!路太长,我必须要自己走,但父亲关注的目光会永在我的身后。
是的,父亲关注的目光一直都在。即使是我工作了,每年下雪,父亲还会送来火桶和木炭,怕我冻着。每个星期六父亲都会载着从菜地上摘来的新鲜蔬菜给我们一家一家送去。遇到难洗的菜或者要去壳的菜,父母还会细心地帮我们洗好剥好,让我们直接取用。我做微创手术时,想着是小手术,就没让父母来陪。临手术前,医生看着我冷清的床前,问有人抬我下手术台吗?我和老公面面相觑,尴尬地摇头。我们只好去请护士帮忙。下午2点,手术如期进行,随着麻药的注入,我很快失去了知觉。仿若悠悠天际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好好的,又遭回罪!”我的意识似乎被唤了回来,虽然睁不开双眼,但心里却清楚地知道是父亲赶来了,内心的不安一下子荡然无存,任意识涣散,再次安然地了无知觉。后来才知道,父亲是2点多到的医院,我已不在病房,父亲不知道手术室在哪,就一直坐在6楼的电梯口等。我手术严重超时,一直拖到4点半才结束,父亲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看到我胸前的血,心疼地说了那句话。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送来母亲熬好的米汤,温润的米汁滑过我干渴的喉咙,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今生我唯一能任性挥霍的只有父母的爱,很多的困难和危险可能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可父母早已替我们想了好多遍,只要他们有一丝力气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到我们的身边,哪怕只是搭把手都行!
而今,随着我们一个个先后组建自己的小家,父母基本上都是独自在家留守着。父亲还是爱去邻居家窜窜门,聊聊天,日子似乎闲适起来了,心态也越来越平和。没有我们的烦扰,喜欢热闹的父亲也学会了与自己相处。大哥经常会送书报给父亲读。所以,时不时的就能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带着老花眼镜,一手拿书,一手拿放大镜,专心致志地看书看报。父亲手执牛鞭,在家乡的土地上耕耘了大半辈子,谁也无法把那个在广阔天地中光膀子、滴汗珠、吼山歌的糙汉子与现在这个寓居一室、书卷相伴的老头子联系起来,可是岁月见证着,它奇妙的拭去了父亲的烈性,锻造着父亲的柔情。父亲匹配着自己,匹配着岁月,怡然地行走着,开心地谱写着属于自己的歌。
如歌岁月,愿父亲永远这般怡然自得。
吴素珍,1976年10月出生,江西婺源人。1997年毕业于江西上饶师院,2005年江西师大函授毕业。先后在中学、小学任教。业余写作,有《那一盏台灯》、《滨江的清晨》、《小河-古樟-石板路》等文章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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