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水 百转千回 一路相随
庞小漪
查地图时,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盐铁塘。这条故乡小镇的小河,经太仓、嘉定蜿蜒到上海市区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并最终汇入苏州河。我在离开故乡25年后才恍然大悟。盐铁塘,盐铁塘,我轻轻用家乡话说出这个名字,手指顺着地图上淡蓝色细细的河带,一路往北,就到了常熟梅李镇——我的故乡。
小镇水路四通八达,有纵穿南北的盐铁塘,也有横贯东西的常浒河(从常熟经浒浦入长江)。梅李人习惯把常浒河称为“梅塘”,仿佛那样她便成了梅李人独有的一条河,只存在于这个小镇。事实上,她也曾经是这里的母亲河。父亲小的时候,镇上人喝的就是梅塘水,少年的父亲每天挑三担水回家,放些明矾,等泥沙沉淀,再把上面的水舀出来。那时候梅李人洗碗也去河岸边洗,唯独不允许的是倒马桶,如若谁家偷倒马桶,是会被街坊邻居唾骂的。倒不都为脏了水,更因为粪便是浇灌农田的珍贵肥料。我出生后,小镇人渐渐不再喝梅塘水,而改喝长江水了。
盐铁塘是古代运送盐铁的交通要道,塘上设有两个水闸,相距不过十几米,长江水涨潮时开闸蓄水,退潮时闭闸。如有过路船只,闸管所探出一根长竹竿,船民将5分钱过闸费夹在竹竿底部的夹子上,得以交替开闸放行。
盐铁塘和梅塘上经常会有渔民小舢板,上蹲着几只抓鱼的“老乌”(方言:鸬鹚),岸边会持家的主妇会把船叫住,和渔家讨价还价,从“老乌”嘴巴里吐出的鱼,多少会有伤痕,卖不出高价,新鲜又便宜。
梅塘水阔,现在仍是水运要道,常有大机帆船经过。而盐铁塘渐渐没落成为渔家小船才能通过的小塘,比起运输,她更多承担灌溉农田的功能。
盐铁塘河床过一阵子就会淤积,水变浅变窄,无法通船,需要青壮年“挑塘”——把河床淤泥挑到岸边。“挑塘”一般选在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插队时就挑过塘。到了这个季节,大家浩浩荡荡,早上7点出工,9点半休息20分钟,抽根烟,11点吃饭,12点继续,一直到下午5点。“挑塘”的报酬是半斤米,大家把淤泥挑到指定的地方,越积越高,成为本地人称的“高泥山”,“高泥山”因为可以攀高望远,是我们孩子玩耍的好去处。“挑塘”队伍忙完一个冬季,到来年的春天,这河又波涛汹涌,活起来了。厉害的“挑塘”工,一天可以挑上百来担,当时有个特别壮实的姑娘,是“挑塘”能手,也是种田标兵,被选为典型,称为“梅塘姑娘”,城里的评弹团为她特别编了评弹小故事,传颂一时。
因为舍不得两角船票,母亲经常和同学顺着梅塘走到常熟城里,逛上一天,1分钱买杯水喝,再走回来。来回要走5个小时。这样的徒步称为“跑梅塘”,不通车的时候,梅李人“跑梅塘”稀松平常。前两年,居委会干部要去常熟市里开会,仍有隔壁邻居82岁的老太太“跑梅塘”。老太太晕车,早上4点起床,喝下一碗粥,跑了3个多小时14公里路,7点多就候在了市政府门口。
父亲后来有了自行车,“跑梅塘”改成了“骑梅塘”,载着母亲,逛百货店,花1角钱看一场电影,7分钱吃一碗馄饨,再沿着河岸骑回来。“骑梅塘”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我读书,我和同学们也会骑车去城里,杨柳依依的光景,三五好友,你追我赶,身边的梅塘水,一路相随。
长江水涨潮的时候,是男孩子们大显身手的时候。父亲的水性很好,少年时常常吊在机帆船尾玩“拖船”,他逆水而上,拽住过路船尾的绳子,一路拖到近长江边的浒浦桥下,船过桥,松手,人顺着潮水而下,这时候不用使力,只需仰面,全身放松,就可以自在惬意地氽回来。“拖船”游戏现在看来很危险,可我小的时候,表哥们也还经常玩,这种体验,大约如陶渊明诗云“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风吹过,就像长了翅膀一般,真正的乘风破浪、自由自在。不过,船上的船民不耐烦孩子们调皮,常常站在船头,一盆脏水瓢泼而下,男孩子们躲闪不及,淋得一头一脸,遂气咻咻地从河底摸两块石头往船上扔。有一次,石头把船民的头打破了,孩子们自知理亏,憋足一口气往水下遁去,随你船上人骂骂咧咧,再冒头早就已经50米开外了。晚饭前上岸回家,不忘从河里摸些虾蟹、螺蛳,再不济也拎一桶河蚌,不至于空手回家挨长辈骂。
我没有遗传父亲的水性,即便如此,夏天吃完晚饭,还是兴奋地带着旧篮球跟父亲下水,看着表哥们“拖船”摸虾,我只能在岸边扑腾。女孩子也不都像我这么 ,有些姑娘经常玩“高台跳水”,从堤岸上做个优美的姿势,鱼一般扑通一下入了水,马上爬起来,又奔到高堤上。我一遍遍羡慕地看她们跃入河中,直到父亲提醒我该回家了。
让我欣慰的是,儿子的水性遗传了外公,他说,如果盐铁塘一直从上海通往梅李,那我是不是可以顺河游回去呢?我想了想,也许是可以的。
在我的记忆里,盐铁塘只属于故乡,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她走了这么远的路,百转千回,有些地方甚至细若游丝,让人担心随时会断流,可她就这么顽强地走,努力地走,风尘仆仆,走进了苏州河,再一次离我这么近。就像你的父辈、你的童年、你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借由这条小河,又和你的现在连接了起来。
其实她一直都在,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潺潺流入苏州河,她从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她被认为属于一个地方,只是因为那里的人和流经那里的水相濡以沫,念兹在兹,所以我们会倔强地自顾自命名一条河,而不理会她的来龙去脉。但有一天当小镇上的人走到城里,走到外乡,他们会赫然发现,水比他们走得更早、更远,她始终在远处,静静地等待,等待再一次地把你带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