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我一个人出过一次远门
10岁那年,我一个人出了一趟远门。
起因是我那失而复得逃婚的二姐突然从几千公里的宁夏发来一份电报,电报只有四个字:急事,速来。
我本来因为二姐的事情已经急疯过的母亲,半夜爬起来又进入那种疯魔的状态,我那只要家里有事就会实时病倒的父亲果然当晚就请医生来家输起了液。
我那时候已经四年级了,在家里也算是最有文化的人。想想二姐逃婚失踪那一年破败的日子,很怕这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再变成了那种四处漏风的样子,就主动提出代表家人去看看二姐的打算。
一开始我妈是坚决反对的,他们也觉得一个这个十岁的孩子如果不幸再走丢了,这个家就真得塌了,但是因为我有一个人卖菜、到牧区收羊皮的经历,他们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勉强同意了。
临行前,妈妈把全家仅有的173元缝在我的内裤里,这是我所有的盘缠。她一再安顿,只要钱在,就能想办法回来的。
离我最近的车站也要用半天的时间先翻越大漠,再步行到渡口乘船,然后再搭顺车才能到达火车站。其实,我看不见自家的屋顶的那一刻就明白,接下来的行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必须我一个人来完成。
那时候好像七月份的样子,我完全是被人流挤进去的,火车出站很久,我依然像沙子中间溜缝的水,软软地被挤在车厢连接的过道上,整个脸几乎贴在窗玻璃上,我只能被迫看着一闪而过的麦田和白杨树。尽管车厢内吵杂声不绝于耳,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始终觉得自己被关在一个消音器里,一切运动的影像在我这里都是无声的光斑,我身不由己地置身于无声地安静里,整个人从最初的惊恐和不安渐渐变成了许多细碎恍惚的忐忑,而这些忐忑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无根而起的忧伤,那是一个孩子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孤独。以至于很多后的今天,所有孤独来临之前都是如此惊人的雷同和相似。
天快黑之前,车厢里的人渐渐少了一些,我这才感觉到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脚开始发麻,即使这样,我仍然下意识地去摸摸装钱的地方,不停地拿出二姐最近一次写给家里的信笺,那上面的地址我几乎倒背如流,却仍然担心它不翼而飞。这才有时间仔细捋了捋二姐这份加急电报的背后有多少不测。我甚至为自己临时想出来的几套方案而演习到差点说出声音来。
后来,肯定是查车的列车员觉得我形迹可疑,每次都会用眼睛的余光上下打量着我,好几次走出去又返回来,专门针对我,要求查看车票,即使查看车票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还会不放心地问我几句,比如:去哪?跟谁?干什么去?就算我如实回答,他们都会不约而同追加几句:不是跑出来的吧?
经过几次盘查,我条件反射地看见列车员模样的人就不由自主地递上车票,突兀地解释去哪里为什么干什么之类的话。有几个人本来路过的时候,一开始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反而经过我这一番投案自首,反倒引起关注。有个大叔模样的人,详细盘问我之后,不停地感概,谁家的父母这么大心,一个小孩怎么可以打发出来啊。大概反复打量和依然觉得我的确是个老实的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我进他的休息室,指着旁边的床说,可以先在这里睡一会,一个小时交班你再去车厢里。
其实当一个人被高度的惊恐和不安笼罩着的时候,人是会习惯性地加倍警惕和对抗的,我更是不由地摸了摸裤衩里的那一百多元钱。充满敌意地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个大叔出去很久。
但毕竟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开始脑海里会生出无数种被骗的结局,但慢慢地实在抵挡不住袭来的睡意,睡梦里的黑暗总是无限放大的。我一面高度警惕,一面又假装放松。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我是被人叫醒的,眼前一个陌生的人十分愤怒地对我叫嚣着:谁让你进来的?!走走走,这是你睡的地方。他的声音很大,以至于过道上几个找不到座位靠在扶手上的人终于心里平衡地从嘴角上挤出几丝鄙夷的表情,看我狼狈地夹着行李跌跌撞撞地离开,终于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我忐忑地在车厢内试探着寻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此刻,车厢内的人经过不停地挤插、碰撞、冲突和妥协基本都找到了相对稳定和适应的姿势和位置,我像个多余的钉子,在哪都觉得会瞬间打乱别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人类在适应环境这件事上总是有无限的潜能。
我是第一次在凌晨看到人的睡姿,这些被车窗外射进来的光泽静止的脸庞,因为残留着临睡前的戒备和警惕,每张脸都变得狰狞和扭曲,这是我在人间十年看到最恐怖的面容。
我勉强在人群中找到一个可以靠着椅背的地方,一开始也是想站得体面一点,但是睡意来袭的时候,一个人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就身不由己地歪了过去,直到旁边的一个女的,无比厌恶地呵斥我:压住头发啦!我不得不在惊醒中努力坚持上几分钟,后来在疲困中,连仅有的一点矜持和得体都消耗完毕,不知不觉中瘫倒在地上,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椅子下面钻出来的。
小时候的宁夏真远啊。我在这个走走停停的火车上坐了两天两夜才到了一个叫平罗的地方,这是二姐来信的地址上第一个出现的名字,按照二姐的地址,我应该下了火车,再乘坐一辆班车走三个小时到一个镇上,然后从镇上拦一辆通勤车到机械厂的厂区,然后在厂区内找到离影剧院最近的一个食堂,那是二姐打工的地方。
经过两天两夜的坐车实战,我已经完全适应了一个人携带者孤独和无助的样子,甚至我无师自通地学着他们的样子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现在想来,我就是用普通话的腔调重复一遍土话,果然能听懂我说话的寥寥无几,有的人还耐心地听我两三遍,大多数人都是条件反射地弹了开来,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一定把我当成小乞丐了,因为有个好心地大妈指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又指了指我的衣服,示意我先把这脏衣服处理一下,不然一会的班车不一定会拉我进城。我才意识到,我晕晕乎乎睡倒在椅子下面究竟经历了什么。幸亏那是七月的时候,天气的热度已经隐约开始上涨,我在水龙头上把衣服冲洗了一遍,半干不湿地又趁着清晨还没有太多人的时候穿了起来,看上去像刚出门时一样干净,这才挤上了去镇上的班车。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接下来的情景,我好像经历过似的,比如,我坐上去忐忑的心情,以及总觉得我是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坐错了车,他们会拉我在半道,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坐过站,呵斥我下去,我怎么和他们理论等等,仿佛我看到了一个完整剧本一样,那种感觉更让我忐忑和不安,就不停地和乘务员咨询,直到惹烦了那个干瘦的女人,翻着白眼责问我: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坐下!
我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其实从那时开始,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女人,生怕我打岔的功夫,错过了她的提示,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又怕别人觉得我太小家子气。我只好察言观色地趁着她和客人谈某些话题心情不错的时候,故意咳嗽一声或者堆着笑脸点点头,这举动无疑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我真不想被预感中的情景坐实。
真是奇怪,估计是我的长相克她,本来前一秒还谈笑风生,只要看到我之后,就立马换一副我挖过她家祖坟的面孔,那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唯一没有想过,我果然坐过了站,而且和某种无法描摹的预感惊人的吻合。那个女人突然夸张地喊我下车,而且非常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在哪下车也不说,下去,往回走,顶多多走五公里。
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坚信有第六感觉(当然当年不知道什么是第六感觉),但是千真万确的是,坐过站这件事以及我是如何下去的,接下来我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了什么话,以上这个情节,我固执地认为发生过。甚至连我下车的手势,转身遇见一个好心的三轮车拉我一程的过程都发生过。果然,接下来,我冥冥中被某个指令操控一般,竟然能准确地提醒三轮车司机第三棵树左拐,第四个岔路口下车,见到二姐应该正在炒菜,他看见我会惊讶地打掉一个盘子......
那天,发生过的事情,我曾经给二姐讲过,回了老家好像也给母亲讲过,还试图给我认识的所有人讲,但是他们都好像商量过似的,笑着敷衍我,并及时地岔话,好像十岁那年出过的这次远门,有夸张的成份在内。
那时候的二姐也才二十岁,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孩子,也是一时感情用事,发了电报,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只有十岁的弟弟代表着全家来看她。她因为想家而让我急切地描述一下家里的每一个亲人的情况,甚至连嘎查里张三李四的情况都想知道。后来,她把能想起来的家乡都问完了之后,就后怕我一个十岁的孩子出了一趟那么远的门.......但是只要我说起经历过一次见你的经历,她就笑着摸摸我的头,觉得我很辛苦,真不容易之类的话,但他们始终没有人正面对我描述的事情给与解释,甚至连质疑的冲动都没有......
然而也就是那天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开窍。我知道,即使你亲身经历的事情,如果不太符合常规,就永远不必描述,不然它会让你其他正常的经历也会变得不那么真实一样。
原来世上真还有一些神秘的东西无法分享和解释的。可是那一次独自远行的经历,在我成年后的某一个时刻常常会恍惚,好像我也成了自己的旁观者,看着十岁那个离家的少年,带着使命般的信念,踏着七月的麦香走来。在那逼仄的车厢内,终于将一个十岁少年的孤独和忧伤交付给命运,我之后无论遇到多么离奇而不合常理的事情,习惯先用我成年人的思维过滤一遍,然后通顺成大家都能接受的样子讲出来.......
况且有很多事情,连成年后的自己都说服不了,它习惯性地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动声色。只是在某一个睡不着的夜晚,陪着十岁那年的自己,明目壮胆地回想。仿佛我的眼前远方有形,孤独有棱,熙熙攘攘,孑然独行。
我混杂在喧嚣和吵闹中,像一个月光少年,虚张声势而又模糊不清地穿过不得安宁的童年,胸有成竹地等待接下来发生过的离奇和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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