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故乡的“异乡人”
网络图片。
【《我的“私人高考史”》之十】
我们的数学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但语文曾经是。
初中的时候,毕老师教过我们体育。他说的是普通话,很好听。我们都羡慕说普通话的人,但是打死自己也不说,嫌丢人。真实的原因是自卑。
如果村里有人去东北待了两年,回来说一口大碴子味的普通话,我们会笑话他,说他忘本,瞎跩。
可是毕老师说话我们听着那是真好听。当然也觉得他的普通话和收音机里不太一样。后来才知道他是唐山人,他说的是唐山味儿的普通话。
唐山大地震后我们就都知道了毕老师是唐山人。地震中他哥哥幸免于难,他的嫂子和侄子,都未能躲过。记得震后他回了唐山一趟,再回到学校时,话少了许多,眼睛经常盯着你,其实他没有看你,他走神了。
他是怎么从唐山来到我们军屯中学的?多年前我问过我大哥,这一会儿又记不真切了。最大的可能:他是一位知青。
我写这个《我的“私人高考史》系列,目的并不在研究那时的高考,而是尝试回忆我的通往高考之路。写了几篇之后,就感觉脑中似乎有坚冰融化的声音,多少人,多少事,争相浮上水面。我就是这样又想起了毕老师。
我向高中同学于兰海打听毕老师的近况。兰海在县中医院工作几十年了,军屯中学老师和同学的消息他那里最多。
我问他:知道教咱们语文的毕瑞田老师的近况吗?他应该一直在郑口。
兰海回答:回唐山了。应该走了六、七年了。毕老师是我初中体育老师,教我打乒乓球。在县科技局上班,儿媳在我们医院,七年前全家迁到唐山了。
原来他早回唐山了!这我没有想到。当年他“无家可归”,未能回城,我以为他从此就扎根在卫运河西岸了,结果还是回了故乡。也好,他在我们老家参加工作,成家立业,足足生活了四十多年,青春岁月都抛洒在这里了,是该回去安度晚年。
兰海说他跟毕老师学打乒乓球,我没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毕老师当篮球比赛的裁判。身穿一身蓝色运动服,脚蹬球鞋,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铁哨子,毕老师轻盈地在场边来回穿梭,忽而快跑,忽而慢走。未叼在嘴上时,那哨子就随着他移动的节奏在胸前欢快跳动。该吹哨时,他总是吹得果断、有力。我觉得如果把篮球比赛比作一篇文章,他的哨声就是标点符号,长的是破折号,短的是顿号,长短相间的是感叹号。他的双手会随哨声做出各种动作:有的像刀斧劈下,有的似风火轮飞转,有时两拳相击,有时双掌成T,有时上浮下按,有时左挥右舞,我们常常都看呆了。一场比赛下来,既不知比分高低,也不问谁输谁赢,我们的目光就跟着毕老师的裁判动作上天入地,闪转腾挪。我们甚至弄不清他手势的意思,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是什么意思重要吗?关键是潇洒啊!
毕老师个子不高,印象中他从来都是篮球比赛的裁判,很少见他下场打球。他似乎很享受他的裁判岗位。我也曾见他打乒乓球,不用说无论削球、扣杀还是推挡,他的动作都很标准、漂亮。
高中时他教过我们一阵语文。这会儿我突然想起,他的字写得就称不上标准和漂亮了——何止不漂亮,简直有些难看。看着他在黑板上写出拘谨、松散、不成队形的粉笔字,我们都认为也没什么。他是体育老师啊!体育老师的字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再说,那些写一手好字的老师能当那么潇洒的裁判吗?
作为我的语文老师,这么多年来记忆中我时时想起的,是如下两件事:其一,他最鼓励我好好学语文,常常当众朗诵我的作文,表扬频频,鼓励有加。其二,他竟然自己订了一份《人民文学》杂志,且常常借给我看。刘心武的《班主任》我记得就是那时候读到的。
那个年代的毕老师,在军屯中学教室内外,显得是如此与众不同:肤色虽比我们当地人黑不少,但长相英俊,说普通话,热爱运动,动作潇洒漂亮,自己订阅《人民文学》杂志,知道许多国内外大事(我怀疑他那时偷听“敌台”),性格开朗,爱开玩笑,急躁时满脸黑红,青筋凸起,尽显真性情。他因不是本地人,常常就显得孤单,落寞,他是否常常想念他的地震前后的唐山呢?他一人远离故土生活在我们这里,其中有多少无奈,多少不甘?
忘了准确年月了,反正当时我们还在校,同学们忽然都传说,毕老师结婚了,娶的是牛庄村的民办教师韩老师。坏小子们一边议论一边摇头,小声说“那韩老师样样都好就是长相有点配不上咱毕老师”。
我大哥不这么看。他和毕老师是好朋友。他说,唉,老毕,一个唐山人,在咱这里无根无底、没家没业的,有韩老师帮着他成个家,还不行嘛!挺好!
我很少和毕老师交流关于我高考的事。有时会就什么事问问他的意见,他往往语焉不详。这也难怪,他也属于相信我考不上的人。他总是笑着说:“洪侠呀,考考试试吧,这样呢,起码今后自己不后悔。”又说:“为什么非上大学啊?能干的事儿多了去了,关键是好好混!”说得也对,我自己又何曾自信一定能考上大学?后来的事实雄辩证明了那条真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毕老师不是一般“群众”,他的眼睛更亮。
我高中毕业后没几年,毕老师调到了县城工作。他终于不再做“穷教书的先生”,而是去了县水利局上班。有一阵儿他在老县招待所东面的村子里租房子住,我去故城县采访时曾经去他家里吃过饭。那时听他谈笑风生,感觉他似乎还算春风得意。后来见面就少了。来深圳后,有次回家过年,我找了几个同学一起请毕老师喝酒。再后来,就听说他生活有些烦恼,退休前在科技局做了个民主副局长。
每次听到毕老师只言片语的消息,我总是想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军屯中学篮球场上的毕老师。他的风彩,他的风光,他的风华,都刻印在那里。如今他回唐山去了,我一时联系不上他,再见一面都是难事。他回到唐山哪里了呢?和他震后幸存的哥哥一起生活?韩老师适应唐山的生活吗?她和毕老师会不会经常谈起军屯中学?毕老师会偶尔想起我这个老学生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