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舌 | 故乡备忘录

故乡备忘录

文/石舌

小少年代,不知有国,只知有家。家在村里,村在心里、在父母大人的手里。国有风起,村必有潮涌。风轻风重,潮起潮落。我的世界里只有风平浪静,且短暂而迅捷。步入青年后,世风渐渐恶蚀,我便如风中的一片树叶,四处碰撞,是以尝尽了人间各种辛酸和炎凉。

行万里路,不舍的是故乡。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无法勇,但若能铭刻于胸,也不失为一勇。故而,记录下一些故乡曾陪伴我以后成为独立人格的瞬间片断,聊以备忘。

祠堂威严‍

“天堑变通途”,这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写照。都江堰、南水北调,粤港澳大桥似乎在一夜间将曾远在天边的港岛拉近至眼前,世界小到触手可及。人类从智人开始就想改变这个世界,可现实却往往被世界改变。为达成天人合一,繁衍生息,于是文明出现了。人们企图用文明来与这个世界沟通,获得这个世界的认同。并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人类与这个自然世界一些息息相关的东西,从风云雷电到生老病死。人类在分分合合的不断迁徙斗争中,似乎蕴含着天理。告知人们,哪些是世界赐予的,哪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章氏一脉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的。

据载,章氏一脉源自姜子牙后裔的“鄣国”(今山东),即鄣穆公。承天接地,日月四时黄道阔。春秋时,迎天下纷争,齐国灭鄣国。为保一脉性命,鄣国“去耳成章”。是为章氏始。为躲避战争杀戳,章氏人不断往南北不同方向迁徙生根。其中一支南迁至福建一带。朝代更迭,四季轮回。一些章氏人又开始辗转北归。我的祖先宠公就是在北归时,看到三门湾这块风水宝地,而后驻脚立户开枝散叶的。

南宋时,始祖宠公怀惴《章氏家训》宝典,历百里之遥,自三门一路寻觅至缑城里状元峰山脚。见一神石,状如舌头,自长于旷野。宠公便料定此石必是通天神石,于是立足建村,并取村名石舌章。托神石佑,不忘祖典,勤垦劳作。村人约定:外出走亲访友在十里路以内,不得在亲友家过夜;赶集做买卖返村,在十里路以内的大小便,不得随便在外解手,必须憋回家来当肥料。话虽难听,但就是因为有这样难听到近乎苛刻的俭朴,使得村庄马上富裕和繁荣起来。村庄因人多地少,又常年受洪水侵害,祖先省吃俭用早早就在缑城里买下了多处田产,以防后代子孙挨饿。勤俭换来了风水的灵验,村庄人丁兴旺,六畜齐全,不几年便开宗建祠。

在石舌章村的祠堂序谱里,有二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他们是全村章氏人的骄傲。一个是章朴,明初时二甲进士,授庶吉士,是全缑城里科考学位最高之一的人。后因收集著名理学思想家方孝孺文章,与灭“十族”案牵连被杀,其弟章宗简因愿代兄死夜击登闻鼓也一同被杀。另一个是民国时期少将旅长章镜波。他生于石舌章村上宅三房。我国早期的同盟会会员,追随孙中山先生,拥护三民主义,长期扼守镇江。他一生主张实业救国,曾在家乡缑城里与人一起创办烟厂。厂烟的广告语上载有他鲜明的政治主张:“中国人不用外国货”和“劝君莫吸外国烟,金钱流去不回还”。他的“船山牌”“银山牌”和“天山牌”香烟在当地很受欢迎,在当时抗衡“洋烟洋火”斗争中起到过积极的作用。

祠堂奉太祖,挂家训,讲礼义。没有手铐脚缭,有的只是太祖世代沿袭而来的做人规矩,和礼义天下的《章氏家训》。村中邻里每遇有不公之事争执起讼诉,双方都会异口同声道:“到祠堂门口去讲。”意即祠堂门口是公平公正之所,到达祠堂门口,就到达澄清非屈直的地方。祠堂里自会有年长的威望族公出来断是非,明道理。败诉一方因有“专公共之利”怯怯而退,胜诉一方亦不因胜诉而趾高气扬。我曾数次躲在父亲的背后,在高大威严的祠堂大门口,听父亲及族公们训斥和教导不懂事的村民和兄弟。这种训斥和教导,一直影响着我离乡后在大千世界里的做人品格。他们的话语像是圣人法典,一直都在我耳边响起,从未远离。祠堂里《章氏家训》云:“传家两字,曰耕与读;兴家两字,曰俭与勤;安家两字,曰忍与让;防家两字,曰盗与奸;败家两字,曰嫖与赌;亡家两字,曰暴与凶。 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愤之事,休专公共之利。吃紧在尽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心昏如醉,体懒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成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我祠葬我茔乎?戒石具左,朝夕诵思。”在祠堂门口面前,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村中有手脚不干净者避,行为猥琐之人者避,不孝敬父母、不友爱兄弟姐妹者避。“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些人心存私利,祠堂不接受他们,《章氏家训》不接受他们,村口的那块神石也唾弃他们。“戒石具左”,祠堂不会去凶他们,他们却自然畏惧。

从一定程度上讲,太庙是天神的脚,无所不到,是人们扛在肩头上行走了数千年的天人合一思想。冥顽相嘱,宇化不灭。祠堂(宗祠或宗庙)由太庙衍生而来,至先秦时出现。古书《释名》中说:“宗,尊也。庙,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说明祠堂(宗祠或宗庙)是祭拜先祖挂先祖像的地方。《诗经-召南-米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溪。于以采藻?于彼行藻。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窒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诗中详细讲逑了季女采蘋去祠堂祭祀的全过程。古代平民没有姓只有氏,国就是他们的姓,由皇帝封赐。因此,大大小小各诸侯国对皇帝的赐国赐姓,总是耳提面命,感恩戴德。至春秋时,各诸侯国相互吞并,纷纷自立为王。这时姓氏也得以不断扩大。为巩固既得利益,人们开始向三皇五帝寻求永恒的智慧。因而追根溯源,找寻先祖的天理——祠堂(宗庙或宗祠)出现了。皇帝建太庙,百姓建祠堂。一方面用于奉天祭祀,另一方面是向天下诏示一姓一族的繁荣。祠堂象征着公平公正和四方规矩。没有规距不成方圆。没有人敢逆天而行,也没有人敢对祠堂不敬。

记得儿时,邻村有几个壮汉侵入到我村的状元峰山上偷柴火,被我村民捉来绑在祠堂的大柱上。借可以,但偷绝不允许。更何况状元峰还是出状元的神山?岂肯让外族之人轻易践踏?族公们不打不骂,就是不给吃。至深夜,几个妇女偷偷去喂饭,当然也是族公们授意的。第二天,遭一顿训斥后被放还。壮汉回去后不服,以为我们村小可欺,便纠集多人来公开盗伐、抢夺庄稼。这一失德失礼行为,激起我全村愤慨。于是全村男女老少齐聚祠堂门口前,发下誓愿坚决予以回击。后在政府的干预下,虽未造成重大伤亡,但这个村的人却永远背上“贼”的骂名。在以后的若干年间,这个村的人都抬不起头。

我出生时,正赶巧碰上文化大革命年代。那时人的头脑像是被瀼了鸡血,都是保皇派,都在喊“万岁”,却形成水火不容的两大派,他们打、砸、抢、烧一切。在农村,祠堂则是首当其冲被当作万恶之源予以铲除。就在一夜间,祠堂就颤抖着倒下,该拆的该毁的都被拆来烧掉毁掉。只是,传家的《章氏家训》却早已印入人们的脑海,拆不走毁不掉。父亲曾因早年参加过农会和土改工作,便成了另一派批斗追查到底的对象。父亲只得四处奔逃、躲藏,常常夜不能归。有时父亲会在月黑风高的半夜翻越院墙进门,与母亲见个面,看一眼孩子就又匆匆逃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经改革开放几十年,逐步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回归自然,寻根追祖。觉得,时下的理念与先祖的教诲相结合才更加力量无穷。于是,人们不约而同想到了祠堂和祠堂里的威严。在村里有心人的带领下,集全村之力,石舌章祠堂被重建。祠堂里重又挂起了先祖,挂起了《章氏家训》。

祠堂潭故事‍

祠堂建在村中央,天(乾)南地(坤)北向,座北朝南,气势恢宏。紧靠祠堂左前方有一池塘,自古有之。正是祠堂先天八卦图中的东南兑卦进入,以水攻火。故,自祠堂建成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火灾。想必当初先祖建祠动土前,一定是参考了《易经》中的八卦图像的。

潭本无名,因紧靠祠堂,又属祠堂卦象,故名祠堂潭,沿袭至今。查寻祠堂潭水,源自村西口大白溪,独辟溪径汨汨而来。大河涨水小河满。小河细小、澄澈,终年不涸。河水一路欢快来到祠堂潭转个圈后又径直往村东而去。我深感先祖的智慧。祠堂潭非池塘潭,却又确系一池塘。潭中央有一人多深,长宽各有数丈,淼绿幽深。北面是沿河而筑的无皱褶的村大街,由细小的石子铺成;南面是村民屋场院门进出的小道,也由石子铺成。我们很少去。东西两边为祠堂潭水的进出口,常年供村人们浆洗不辍。潭面四周由千屈菜、黄菖蒲、梭鱼草、荇菜等这些当家花旦站立;潭底下有金鱼草、苦草和灯笼草等生长,脆绿、肥硕;鲫鱼、鲤鱼等鱼类穿梭其间,惹人怜爱。这些水下草还是上好的猪饲料,不时有村民在潭里采捞。但是,这些景观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只顾在祠堂潭浅水边疯玩、疯跑,哈哈大笑,快活极了。

如果说水是生命之源,那祠堂潭就是全村人的魂。夏季来临,我们这些孩子就一天也没离开过祠堂潭。一个跟我同岁的玩伴(也是第一次相识),我们赤脚光身,从祠堂潭的上水区游到下水区,然后从下水区爬上岸沿着村街跑回上水区,再跳入潭里游向下水区……。如此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像是比赛,可又没裁判。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还有四五个同龄的孩子,他们也一样跟着我们做着相同的动作。要是不让我们去祠堂潭游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为了管牢我,有时父亲会让母亲专门在家看管。可那又怎样呢?母亲又不会拿毛竹扫丝抽打我。乘着母亲回屋拿针线做缝补,我吱溜一声,就滑入祠堂潭了,母亲只得站在院门口大声喊道:“当心!当心!”这时有村妇走过街,边看我们边哈哈大笑,对母亲说:“嫂子,看那大灯笼!”我们就当没听到和没看到一样,我们停不下欢乐。太阳即将落山时,大人们从生产队的田地里劳作回家。这个时候是我们玩的最凶的时刻,因为马上我们就得回家了。从人类有豢养开始,家是第一位的。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天黑了就得乖乖回去。有时,大人会走过来拦在村大街的中央,不让我们过去。这时我们就立刻停止了追逐与欢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这时,我们低头瞅瞅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两腿间的小鸡鸡像“两只灯笼”吊挂着,难看死了。此时,强烈的羞耻心油然而起。街边有公鸡带着母鸡在觅食,时不时发出“咯!洛!”声,似乎也在笑话我们。我们只得用双手紧紧捂住小鸡鸡,一脸的羞色。这时,大人蹲下身来,轻轻捏捏我们的小鸡鸡,然后又摸一下我们的头,说:“唔,快长大了。”然后放我们过去,我们脸颊飞红,作鸟兽散。

后来我一直很奇怪,当时顶多五六岁,那么小,不知道男女之别,更不懂男女之事,为什么突然会对性器官的裸露感到羞耻呢?难道是人性瞬间的苏醒?我想,这显然与生命成长有关。身体是生命的载体,身体随着生命一起成长,生命旅程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相应的需求和向往。人之初的羞耻感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初次相逢开出的花朵。至于后来的变化,就像娇羞的花朵盛开之后必然凋落,变为坚实的果粒一样,完成生命的轮回。

但羞耻感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在某些时候藏得很深而已。

上学前我都一直赖在祠堂潭里。这不单是村子里我家离祠堂潭顶近(院门口就是),也不单是我先天就溺爱水。夏天像泥鳅一样粘贴在祠堂潭里游来游去,就是到了数九寒冬,整个祠堂潭都结冰了,我依然会破冰洗脸洗脚。以致后来长大(直到结婚),我都用冷水洗脸洗澡。更关键的是我在祠堂潭里练就了一种本事——踏水过江。这得益于我们家四哥。一天黄昏,四哥从生产队干活回家,来到祠堂潭的上水区,一个猛子下去,我和玩伴们站在一旁齐声高喊“加油!”,但好长一阵子过去了也不见四哥冒泡,我们都着急起来,我都快要哭出声了。这时,只见四哥在祠堂潭对面潭边的梭鱼草中向我们挥手。我们一下就把担心抛到脑后,纷纷钦佩起四哥的伟大。只见四哥又一头扎进水里。这次,过了更长时间,四哥才在我们脚底下的潭边露出头,手里拿着一只大螃蟹,足有我吃饭的碗口那么大,张牙舞爪。四哥将我牵回家后,将螃蟹洗干净,母亲加了豆瓣酱一起放在饭镬里蒸。这顿晚饭我们吃得从未有过的香。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四哥偷偷教会了我自由泳、蛙泳、蝶泳和仰泳,还教我如何披风斩浪,如何潜水抓鱼。经过练习,我第一次以自由泳的姿式游到祠堂潭的对面,真正体会到了游泳的乐趣。当然,要做到像四哥那样从水底抓螃蟹还是有距离的。

我们村内有祠堂潭,村外有大白溪。村里的男丁生来就与水结缘,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然而,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祠堂潭也深藏危机。村里有许多的大人小孩都曾在祠堂潭里被蛇咬过、被水溺过。命虽捡回,但只要人们一聊起祠堂潭总是心有余悸。有一天,因中午落过一场不小的雷阵雨,傍晚时,祠堂潭水势猛涨,潭水也由清绿翻黄,旋涡一个接一个,像吞噬人的口。每遇这样的天气我就躲在家里,生怕被卷走。父亲是队长,每天总是早出晚归。那天,他回家前照例到潭边洗脚。突然,他看到有个小孩从桥洞中被河水冲出,在祠堂潭里挣扎着。父亲连衣服都没脱就冲了下去。因水流湍急,父亲几经翻滚,才将小孩抱上岸。这时的小孩已喝了好多水,连肚皮都鼓出来了。父亲边按压,边让小孩将水吐出,直到吐完肚子的里水,才抱起小孩将其送回家。原来,小孩是在村西口洗澡时不慎滑落到小河里,被河水一直冲到祠堂潭。当时天色将晚,祠堂潭四周无人,若不是父亲赶巧碰上,这小孩也没了。

长大后发现,祠堂潭像极了人生,有诱惑也有风险,一不小心就将是致命的。

花坛人生‍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起八卦,八卦定凶吉。我国从东南沿海到中南腹地的大片区城,大凡稍大一点的村庄都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花坛,似同现今生活小区里的聊天室。水能镇凶,花坛镇宅。故而,先祖在选址建村时,必先考虑这两样,再施以八卦,按卦象动土。

石舌章也有花坛,紧靠祠堂潭,平坦宽敞,呈方形。花坛里无花,却有一棵三抱古樟,枝柯虬曲,浓荫蔽日。花坛四周铺有满了石板、石条和石凳子,光滑锃亮,供村人们早中晚在此憩息与交流。无数辈的章氏村人就在这光滑锃亮的石头上滑过。花坛是全村人的花坛,男人们的天下。抓季撒种,翻土治虫,都在花坛定夺。父亲总说“季节不等人”,活虽平常,牵动的却是四季轮回,日月光阴。哪家有起椽造屋,婚丧嫁娶,也都到花坛来拿捏。祠堂门口一时半会儿难以决断的事也会在花坛评说。至于家长里短,社会时事都是闲聊。又比如谁与谁家媳妇有染,谁家的牛偷吃了谁家的玉米地,作价赔钱还不依,那都是后话。聊得最起劲的当属村里谁谁升官当局长啦,谁谁赚了大钱准备回村造别墅啦,今年又比去年多了几个大学生啦等等。讲的是眉飞色舞,一清二楚。

唯独讲不清楚的是村里的状元,有的说章朴是状元,有的说章鋆是状元。虽然我曾数次解答,章朴是明朝二甲进士,离状元还远,但在缑城里的科考学位还是数一数二的。章鋆是清朝咸丰皇帝的“钦定状元”,宁波府人,到石舌章来拜过祖,但不是石舌章村人。可过段时日,他们论起状元,又要吵,都死活不认帐。家住祠堂后的老爷公指着我鼻子吼:“不是章状元,又为何被杀头?”他说的章状元是指章朴,他总将方孝孺与章朴搞混。我又只得耐下心来将方孝孺被灭“十族”的事与章朴被构污致死的事仔细述说一遍。他在石头边上敲敲烟斗,虽未应声,也算默认了。他总为像章朴这样的章家人被杀而耿耿于怀。

花坛是天,是放之海内皆准的天理;家是地,最大的家理也得放之于天理下暴晒捶打,家理替代不了天理。

晚年的父亲都在花坛上度过。每天凌晨,父亲清朗的咳嗽声,如同他宏亮的声音一样,准时准点在花坛上空响起,回荡在整个村庄。出门做早活的、赶集的、做早点的、做豆腐的,一个个都因这宏亮的咳嗽声响起而纷纷起床忙碌。犹如当年生产队集中劳作的吹哨声。一杯浓茶,一声咳嗽。喝的是生活,咳的是人生。母亲试图想阻止父亲一早就去花坛,说外面霜寒露重,易着凉。可父亲一次也没听过。他已把花坛当成生产队的战场,把咳嗽当作自己年轻时的发号施令。后来,母亲为父亲缝了一只海绵座垫。桌上,一杯茶,一只座垫,父亲只拿茶杯,不拿座垫。他觉得他还没老到要靠海绵座垫来支撑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终于带走了父亲。数年后,村人们都还一直在念叨花坛上父亲的咳嗽声。

事实上,父亲自从加入农会组织开始,便将自己交给了公家,交给了党。土改、“三-五”反、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及至分田到户。风云际会,每一次的社会变革每一次父亲都带头在前,摇橹划浆,像个时代的弄潮儿。砥砺前行中,唯一不变的是种在父亲骨子里的一心为公思想。青衫汗马,归来仍少年。

分田到户后,花坛更热闹了。每个人身上都像是被注入了魔力,一到晚饭后,就七嘴八舌熙熙攘攘往花坛里涌。他们的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笑容,纯情而欣慰。这样的满满幸福感的底气来源于田地到户带来的温饱。温饱使他们挺直了腰杆,并拯救了缠绕在包括父亲在内的几辈人身上的苦难。他们此刻涌向花坛,除了自身上的庆幸,更多的却是为了获取一粥一饭以外的信息,这信息多半就是来自村办企业的招工。招了工就可脱离农门,就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像村支书那样。

科是村办企业的厂长兼村支部书记。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来到花坛。他坐在石凳子上不是向老辈人请教道德礼义,而是在当众不断诉说他当“官”(他坚定地认为他是官)的苦。那时,父亲他们就怀疑他“心术不正”。一个合格的党员干部是不会在群众面前诉苦的。果不其然,没几年功夫,一个好端端的村办企业就被他折腾倒闭,那些被招工而“脱产”的工人们,只得又回到自家的田地里去脸朝黄土背朝天。不过凭良心说,他对村庄还是做出过贡献的,至少在他被为“全省百名办厂能人”之前是这样的。一个灾难的来临源于它日积月累的恶的结果。自村办企业倒闭的那一刻起,村庄维系了上千年的道德伦理彻底丧失,花坛上的天理被膨胀了的恶击得粉碎。乌云蔽日,魑魅魍魉。在随后的几年里,弱肉强食,村民敢怒而不敢言,黑、恶、贪、黄、赌、毒。轮番在村庄里上演。人们仿佛在一夜间又回到了解放前,良善与正义被黑恶辗压在了地底下呻吟。

柏拉图说:“一个人只有接触到更高级的文明,他才可能认知到自己的愚昧和丑陋”。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在我看来,如果说是,难道今天高度的社会主义文明还不够高级吗?如果说不是,那除非是说在这些邪恶的人眼里愚昧不是愚昧、丑陋不是丑陋了。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在党领导的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石舌章村是被政府取缔排除在管辖范围之外的村庄。

曾走过无数辈人的花坛,如今,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只有偶尔从古障树上掉落下来的落叶的嗽嗽声,还在诉说着当年的人伦天理。若“人有善愿,天必佑之。”我坚信,终有一天,良善的村人们能驱除邪恶,重新点亮正义之路的花坛人生。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来自于网络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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