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三岛由纪夫来说,金阁寺意味着什么?
1956 年,三岛由纪夫创作《金阁寺》,这部作品后来被公认为是他的代表作。
△ 《金阁寺》三岛由纪夫 著
小说改编自真实事件。我们如今看到的鹿苑寺金阁,其实是 1955 年重建后的产物。1950 年,金阁被一名僧人放火烧毁,此案轰动一时。
作案者是寺中僧人林承贤,纵火后他逃逸了,并在山中实施切腹,但被救活。经法医判定,林承贤患有精神分裂症,在对警方的供述中他说:「我恨我自己,邪恶的丑陋的口吃的自己。」
这位深陷于口吃的自卑中并对金阁的壮美产生了异样情绪的僧人引起了三岛强烈的兴趣。他似乎从林承贤的扭曲心理中看到了自己,因性倒错而产生的自卑,对美的强烈的毁灭欲等等。
△ 金阁寺
《金阁寺》被认为是最能体现三岛美学观与文学观的作品。其核心的命题是:当人在遭遇与自身生存所无法相容的东西时,该如何处之。是抛却之,还是忍受之?
这些东西,比如美,爱,比如强烈的情绪和思想,当其足够强大时便要统御我们的意识,蚕食我们的活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生命被无限消磨,意识却一再加强,我们敏感、神经质、歇斯底里、把肉体当成消耗品,一步步将自己逼向黑暗的精神深渊。如何决断?如何自处?也许,唯有毁灭。
△ 被烧毁前的金阁寺
金阁就是这样一个美的存在。它壮丽而危险,它象征着时间和历史,又导向永恒。它岿然不动,无法打倒,让患有口吃、自我封闭的沟口感到恐惧,也让敏感羸弱,自卑而又自尊的三岛恐惧。
△ 三岛由纪夫
小说中有一则极可玩味的佛家公案,出自主人公沟口所在的鹿苑寺住持在天皇宣告投降那夜的讲课内容,名曰「南泉斩猫」。说的是南泉寺中的两派和尚为了得到一只美丽的猫而相互争斗,住持于是一刀杀了这只猫,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若不能得道,就把它斩杀」。
这则公案本身并不难以理解,说的就是美与道的水火不容。在这里,美是有魔性的,即是有害的,它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于是把它斩杀了,从根子上摘除这颗「美」的毒瘤。
可这故事另有下文,名曰「赵州头戴草鞋」,说日暮之后,南泉和尚的高足赵州回寺了,住持于是把斩猫之事一一相告,赵州听完一言不发,把草鞋脱下放在头顶上走了出去。鞋本用来行走,将鞋顶到头上,就失了鞋本来的作用,即是无用的意思。
赵州认为住持斩猫无用,无疑是认为美的魔根并不会因为你强行把它毁灭而消失,美的外部虽被毁去,内在却是永恒的,美永恒,魔永恒,人生而被它折磨,仿佛不可战胜的宿命。
△ 屋顶的凤凰像
类似的观念在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香水》里也得到过阐释:天才格雷诺耶为了成就香水永恒的「美」而不断地杀人,且杀的都是妙龄的绝美少女,这是「杀美」;于是他被愤怒的人们送上断头台,人们要毁灭这个天才,这也是「杀美」。
△ 电影《香水》(2006)海报
「杀」在这里已不再是毁灭,而是成就,一种美被杀死了,另一种美于是得到了塑造。最后格雷诺耶凭借他那举世无双的香水让人们在一瞬间置身于天堂,忘却了他的一切罪恶,可见少女的美在香水的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后者是一种更巨大的美,也因如此,它成了更巨大的「魔」。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这是临济宗创始人义玄禅师的一句著名的禅语,原意是鼓励禅修之人不要畏首畏尾,要对已有的观念善于反诘和批判。然而这「杀」,与其说是否定,毋宁说是认可和重塑,今人谓之「扬弃」。
△ 镜湖中倒映出的金阁寺
「佛」古而有之,无论是扬或是弃,都无法绕道而行。「美」不也一样吗?沟口在焚烧金阁寺前说:「今后我做的事是徒然的,因为是徒然的,才是我应该做的。」
金阁的美无从抗拒,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焚烧它而在心中再一次确信它的美,并使之得到升华。如果杀美即是承认美,那么也即是承认了罪恶与心中的恶魔,这才是真正的「无从摆脱」。
三岛创作晚期的剧本《萨德侯爵夫人》,阐释的就是这种「无法摆脱」。作品从萨德夫人的角度表达了一种永恒,对女人而言,这或者可以叫作一种坚贞或者贞淑,即无论丈夫处境如何,无论他是众人唾骂的恶人、坐监的犯人,还是淫荡的嫖客、悖德的无耻之徒,夫人一律无视,忠实陪伴。
△ 《萨德侯爵夫人》演出照
剧中其他角色,有的代表律法,有的代表道德,有的代表民众,有的代表肉欲,她们都部分地赞同萨德的所为,却又从另一个方面去抨击他。唯有夫人坚贞如一,抛开一切,这难道不是另一层面上的萨德吗?
夫人的贞淑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萨德的恶的永恒性。而恶的根本价值,也即是从萨德这里开始得到阐释和发扬。为此,萨德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他必须永远被关在监牢里,尽管当时的法国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萨德仍是被恐惧的对象。
三岛无疑从萨德身上找到了某种共通,也找到自己终其一生无法逾越的障碍。虽然金阁被烧毁了,但金阁却永远留存在沟口,或三岛的心中。
本文节选自《知日·这就是三岛由纪夫》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