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聂鲁达 (袁水拍 译)
1
我在那些受压迫的日子里流浪,
度过寥廓的夜,经过各种各样的生活,
在离别的眼泪里,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
穿了一种服装又一种服装。
逃开警察的追踪,
在水晶似的夜间,在繁密的星空下,
我经过许多城市,树林,小农庄,港口,
从这一个人的门口出来,
走到别一个人的屋里,和这一个握手,
又和别一个人,再一个人握手。
夜是阴沉的,可是人们把他们的
充满兄弟般感情的信号给我,
一条路又一条路,一个黑影又一个黑影,
把我盲目地带到
那光亮的门口,带到
那小小的一个星形标记,
这是属于我的,
带到在那树林里的,还没有被豺狼吞噬的
一块面包皮。
有一天晚上,我到达田野中的
一所屋子,在这以前,
谁也不会看见过,甚至猜想过
有这样的生命存在。
他们所做的工作,他们的生活,
对于我都是新鲜的知识。
我走进门去,他们一家五口:
他们一齐站起来,好象在半夜里,
被一场火警所惊醒。
我握了一只手,
又一只手,我看见一个脸,
又一个脸,可是它们没有告诉我什么。
它们是我从来没有注目过的街上的门户,
这些眼睛不认识我的脸。
在那寥廓的夜,新鲜的夜,
我伸展我疲劳的身子,
躺在忧患的祖国的怀里。
当我等待入睡的时候,大地
发出繁多的回响,
有粗糙的高喊,有细如根须的
寂寞的声音。夜继续着,
我独自思索:“我在哪里?
他们是谁?今天,他们为什么要照顾我?
为什么这些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却把他们的门儿打开,
来保护我的歌唱?”
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除了那落叶的夜的喃喃声,
那蟋蟀所编织的声音的网。
整个的夜仿佛在它的林叶的覆掩里,轻轻地颤抖。
夜的大地,你在我的窗口,
把你的嘴唇凑近我,
让我徐徐入睡,
好象掉在千万瓣叶子上面,
经过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的流转,
经过一个鸟巢又一个鸟巢的交替,
经过一条树枝又一条树枝的变换,
直到我躺下入睡,
象死者一般在你的树根下永远休息。
2
现在是秋天,在葡萄园里。
无数的葡萄藤摆动着。
葡萄串蒙起自色的面纱,
可爱的手指上带着霜。
黑色的葡萄粒
有着小小的鼓起的乳房,
里面充满着从什么秘密的
循环的河道里流来的液体。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面容瘦削的手工匠,
他的苍白的饱经风霜的脸,
象书本似的告诉我许多人间故事,
他有一颗善心,他对每一个果子
每一株树都是熟悉的。
他熟悉怎样去修剪,让一株株树
成为匀整的酒杯的形状。
他跟他的几匹马说话,
好象跟自己的高大的儿女攀谈一样。
屋里的几只狗和五只猫
老是跟在他背后,
有的弓起背,慢慢地,
有的狂野地奔驰,
在那桃林底下。
他熟悉每一枝树枝,
树枝上的每一个疤痕。
他一面拍着那些马匹,
一面用他的古老的声音教育我。
再一次我寻求着黑夜。
3
我穿过城市。那安达斯山脉①的夜,
那丰富的夜,展开了它的玫瑰,
来抚触我的衣裳。
那是南方的冬季。
白雪已经登上它的高高的
台座,寒冷象一千只
冰的钉子,灼痛皮肤。
玛波科河① 是黑色的雪。
我走着,在那被暴君沾污的城里的
这一条和那一条寂静的街道上。
啊!我就象那寂静本身,
看见了更多的爱,更多的爱
从我眼中灌注进我的胸怀。
因为这些都是我的,
因为这一条街和那一条街,
因为夜的雪盖的楣石,
和人间的夜的孤独,
因为水深火热中的我的黑色的同胞,
他们住在坟墓的旁边,
因为所有的东西,那最后一扇窗子里的
小小的一支黯淡的光,
因为那些相互挨挤着的小屋,
象密集的黑珊瑚,
以及我祖国的土地上的不知疲倦的风,
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一切
在沉默中向我升起它的
爱情的丰满的嘴。
① 即安第斯山。
① 玛波科河,智利河流,流经首都圣地亚哥。
4
一对年轻人为我打开另外一扇门,
同样也是我所不认识的。
她和六月
一样的灿烂,他呢,
是一个高大的工程师。从那时起,
我分食他们的面包和酒,
逐渐地,逐渐地,
我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和亲切的友谊,
他们告诉我:“我们已经
分开了,
我们的误解是永远的。
今天,为了接待你,我们才合在一起,
今天,我们一起等候你。”
在那所小屋里,
我们团结起来,
筑成一座沉默的堡垒。
即便是在睡眠中,我也保待
沉默。
我身处这城市的
手掌之中。我几乎能够听见
那叛徒的脚步声。就在我的
隔壁,我听见
狱卒们的下流口吻,
他们的强盗似的喧哗的笑声,
在他们的醉言乱语里,掺杂着
射入我祖国体内的枪声。
霍尔格斯和巴勃莱特① 的打噎声
几乎碰到了我的皮肤。
他们的蹒珊的脚步差一点儿就触到
我的心和我心中的火焰。
我的同胞被他们投入酷刑,
我守卫着我的生命的剑。
于是我再一次地走入黑夜:再见,爱兰妮,
再见,恩特斯② ,再见,我的新的朋友,
再见,那些建筑物的木架,和星星,
再见,我窗前的未完工的房屋,
里面好象住着一些细长的鬼魅,
再见,高耸入云的山峰
你每天下午吸引我的目光,
再见,绿色的霓虹灯,
你的发光,宣布了
每一个新的夜晚的来临。
① 霍尔格斯,巴勃莱特,是当时智利独裁者魏地拉的同党。
② 爱兰妮是女性名,恩特斯是男性名。
5
又一次,又一夜,我继续
前进,沿着临海的山脉,
沿着靠近太平洋的宽阔地带,
接着是曲折缠绕的道路,
小街和胡同——在法尔巴莱索① 城中。
我走进一个水手的家,
他的母亲正在等候我。
她说:“我直到昨天才知道。
我的儿子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透进我的心,好象寒冷的火。
那时候我说:可是,孩子,我们能把什么
好的东西来招待他呢?——
他回答道,他属于我们,属于
我们穷人。
他不会看轻,也不会
讥笑我们贫困的生活,
他要改变它,他保卫我们。——
于是我对他说:那好吧,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家。”
那所屋子里的一切,都不认识我。
我看看那洁白的桌布,
那清澈的水瓶,就象那些
从最深沉的黑夜里上升的生命,
它们展开水晶的羽翼飞向我。
我走到窗口去——法尔巴莱索城,
它睁开千万只闪烁的眼睛,
大海的夜气
流进我的嘴里。
灯光闪烁在山岭,
明月颤悸在
海上,黑夜
象一个王国,燃烧着的
绿色的金刚石,
生命给我以
新的休息。
我看看周围:
餐桌已经陈设——面包,餐巾,酒,水,
大地的芬芳和温暖的感情
使我的兵士的眼睛润湿了。
就在法尔巴莱索城的一个窗口,
我消磨我的自天和黑夜。
我的新的家里的两个水手
每天去找那艘
能够载走他们的船。
一次又一次
他们受骗。
“亚托曼那”号
不能带走他们,“苏丹那”号也不能。
他们给我解释:他们曾经把一些贴赂
送给这一个或那一个官儿,可是别的人付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腐烂的,
就象圣地亚哥的官殿里。
在这里,一个卫兵或者
部长的口袋虽然还没有
张开得和总统的口袋那末大,
可是已经足以啃穷人的骨头。
不幸的共和国啊,象狗一样被窃贼殴打,
孤独地在公路上嚎叫,
又被警察鞭挞。
不幸的民族啊,被魏地拉骑在头上,
被卑劣的赌棍出卖给告密者,
作为他们呕吐出来的下流情报的代价,
在破烂的街头巷尾出卖,
在外国的拍卖商手里被拆碎,零趸批发。
悲剧的共和国被劫持在一个
出卖他自己女儿的人②的手里,
被他出卖,遍体鳞伤,暗哑无声,脚镣手铐。
那两个水手来了,又去了,
搬运麻袋,香蕉,粮食,
一方面渴望着海浪的咸味,
水手的面包和高高的天空。
在我的寂寞的日子里,海洋
退潮;我转向山间,
山上活跃地辉耀着
悬挂在那儿的房屋,
那是法尔巴莱索的脉搏——
高山上充溢着
生命,门户漆着
蔚蓝色,深红色,淡红色,
掉了牙齿的楼梯,
拥挤在一起的破烂的门窗,
歪倒的茅屋。
山上的雾气把一切东西
笼罩上一层咸味的网,
树木绝望地抓紧
悬崖,
那些好象不是人类住的房屋的
臂膀上挂着洗涤的衣服。
突然,爆发了一阵沙哑的汽笛声,
那是码头上传来的声音,
水手的呼声混合在
撞击声和低语里。
当我住在高山的雾中,
住在穷人们的山镇上的时候,
所有这一些声音都包围着我的身体,
好象一袭新的衣服。
① 法尔巴莱索,智利的一个临太平洋的城市。
② 指魏地拉把女儿嫁给美国驻智利的大使。
6
从山中的窗户眺望,
寒冷的锡矿的法尔巴莱索城
好象被粉碎成石块和人民的呼声。
和我在躲避处一起守望,
那灰色的,用船只
装饰着的港口,月光照明的水面
微微波动,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铁矿。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时辰,
法尔巴莱索,你的海里满布
细长的帆船,骄傲的
五桅快艇,装载
小麦,运送硝石,
从四通八达的大洋来到你那里,
堆满你的仓库。
在海上的中午时分,来到了高大的纵帆船,
在晚上,来到了商船,旗子被夜风吹得鼓鼓的,
载来檀香,和光洁的
象牙,咖啡的芳香,
和别处月光下的夜色。
法尔巴莱索,它们走向你,
你这隐藏危机的和平的城市,
把你笼罩在香气之中。“波多西”号
载着它的硝石,
震颤地开入海里——
鱼和箭,扰乱的蓝海,
难捕的鲸鱼,向着大地的
别的暗夜的港口行进。
南方的夜降落在
卷起的帆上,
降落在船首的触角上,
降落在船首的圣母像上,
整个法尔巴莱索的夜,
南冰洋的夜,
降落了。
7
那时是硝石的黎明期,在南美洲的大平原,
硝石的星球在震动,
直到智利象一艘船那样
装满了结晶体的宝藏。
今天,过去的一切,
在太平洋的沙滩上,已经没有丝毫痕迹。
看吧,这是我所见到的,
大量的金钱,别人的唾余,
象一条脓汁污臭的项链
套在我的祖国的颈项上。
旅行者,让我和你一起凝视,
象法尔巴莱索的天空一样凝视。
智利人生活在
垃圾和南冰洋的寒风里,
他们是这片瘦瘠的土地上的深肤色的儿子。
碎裂的窗玻璃,破烂的屋顶,
坍塌的墙壁,陷落的门户,
癞病似的白垩,泥地,
房屋紧紧抓住
薄薄的山坡上的泥土。
法尔巴莱索,不洁的玫瑰,
涂漆的水手的棺材!
不要刺痛我,
用你的荆棘的街头,
用你的酸臭的小巷,
不要让我看见
儿童被贫困所宰割,
在你的死亡的泥地上!
我为我的人民悲痛你,
我为我这美洲的祖国悲痛你,
因为他们刮削你的骨头,
让你满身都是疮痂,
一个被摧残的可怜的女神,
在她的被蹂躏的可爱的胸脯上,
贪馋的狗在那里小便。
8
法尔巴莱索,我爱你所包涵的一切,
我爱你的闪烁的光芒,大洋的新娘啊,
我甚至爱你的幽静的神光以外的一切。
我爱你放射出来的猛烈的光,
照明了夜海里的水手,
那时候,你是赤裸的,辉煌的,
火焰和水雾,许许多多的柠檬花,
你象是一朵玫瑰。
我不容许任何人用粗暴的锤子
来敲打我的爱人,
我也不容许外人来保卫你。
没有别人,只有我拥有你的秘密,
只有我的声音能够歌唱你的
发出宝石光的晨露的海岸,
你的磨损的坡级,
在那儿,盐海之母吻你。
没有别人,只有我的双唇
触着你的寒冷的工厂汽笛的冠冕,
高耸到群峰环绕的空中。
我的大洋的爱人啊,法尔巴莱索啊,
你是世界的海岸的皇后,
波浪与船舶的中心,
你是我心中明月,
又是深谷的一缕清风。
我爱你的罪恶的小巷,
和你的山顶上的一瓣新月,
还有你的广场,那儿水手们上岸,
给春天重新穿上蓝色的装束。
我的港湾啊,我祈求你了解我,
这是我的权利,来描写
你的善与恶,
因为我好象一盏无情的灯
照亮破碎的瓶子。
9
我曾经旅行过许多有声名的海洋,
许多岛屿,美丽得象结婚的花冠,
我是一个航海的诗人,
一次旅程,又一次旅程,
把我载向最远的波涛,
可是你,丰满的海上的爱人,
你是唯一的碇泊在我心中的。
你是大海中的
山之首都,
沿着你的半人半马像似的青色的山峦,
你的外圈灿烂着
玩具店的
红色和蓝色。
你简直适宜于装在一只玻璃瓶里,
连同你的小小的房屋和巡洋舰“拉杜尔”号
它象一只灰色的熨斗稳稳地停在一幅床单上。
可是现在,狂暴的风雨
来自严峻的大海,
绿色的巨风
从冰川吹来,你的破碎的土地
受尽折磨,恐怖埋伏着,
整个海洋的巨浪
汹涌冲击你所高举的火把,
把你变成一座阴影中的
巨岩,一座旋风带来的
大洋白浪所造成的教堂。
法尔巴莱索啊,我向你宣告我对你的爱,
我将重新回来,住在你的十字路口,
那时候,你和我
将重获自由。那时候,你
是在风与浪的宝座上,我
是在我的潮湿和智慧的土地上。
我们将一起守望
自由在海和雪之间上升。
法尔巴莱索啊,孤独的皇后,
你寂寞地站在
南方的大洋中,
我熟悉你高原上的
每一块黄色的峻岩,
我感觉到你的奔腾的脉搏,
你的码头工人的双手拥抱我,
这是我的灵魂在暗夜里
所渴求的,我还记得
你的光明灿烂的统治,
你的政权的浪花
喷溅出蓝色的火焰。
在所有的沙漠的国土中,
谁也不及你,
你是南方的剑鱼,海洋的皇后。
10
就是这样,一夜又一夜,在漫长的黑暗的时间里,
全智利的海岸上降落着夜幕,
我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
一个逃亡者。
祖国土地的每一条田垅上的
每一所卑微的小屋,和伸出的双手,
都等候我的足音。
别的人
可以走过这扇门一千次,那役有粉刷过的
墙壁,窗口的凋谢的花朵,
它们将什么也不告诉你。
这个秘密是属于我的;
它为我而搏动;它是在
煤矿区里,
那儿产生过无数英雄烈士,
它是在那港湾里,
紧接着南冰洋的群岛;
听吧,也许它就在那些
喧嚣的街上,在那
正午的市声的音乐中,
或者在那公园旁边的窗口里,
这扇窗和别扇窗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它等候着我,
一碗清汤在桌上
一颗善心在桌边。
所有的门都为我而开,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我的兄弟,
请把他带到这所穷苦的小屋里。”
啊,祖国,你象一架
苦味的葡萄酒压榨机,上面
沾染着太多的痛苦。
那瘦小的锡匠来了,
那少女们的母亲来了,
那质朴的农民来了,
还有那肥皂工人,温和的
女小说家,还有那青年,
他象一只钉子一样永远坐在他的
枯燥的办公室里。他们都来了,
他们的门都有
一个秘密的信号,
一把钥匙,象一座
堡垒那样被守卫着,
使我可以突然走进去,
不管是在黑夜,白天,还是下午。
彼此虽不相识,可是能够向每一个人说: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
我相信你是在等候我。”
11
叛徒啊,你对空气能够做些什么呢?
叛徒啊,你对这些茂盛的花朵似的生命,
能够做些什么呢了
他们镇静而警惕,
他们期待着我,
他们诅咒着你。
叛徒啊,对待那些被你所收买的人,
你必须不断地用金钱将他们灌溉。
叛徒啊,你可以逮捕,流放,折磨他们,
你可以急急忙忙地付款,
在那出卖者还没有悔悟以前;
但是你只有在你收买来的枪枝的保护中才能入睡,
而我——一个黑夜的逃亡者,
却稳稳地藏在我祖国的怀里!
你的渺小而冒险的胜利
是多么的可怜!
阿拉贡,爱伦堡,
艾吕亚,巴黎的诗人们,①
委内瑞拉的勇敢的作家们,
以及别的,更多的,更多的人们,
都是和我在一起的;你,叛徒啊,
只有伊斯坎尼拉,塞伐斯,
贝路库内斯,巴勃莱特②和你在一起!
在我人民所竖立的楼梯上,
在我人民藏身的地下室里,
在我祖国的大地上,在她的鸽子的翅膀上,
我睡觉,做梦,冲破你的边境。
① 阿位贡,艾吕亚:法国诗人;爱伦堡:苏联作家。
② 伊斯坎尼拉,塞伐斯,贝路库内斯,巴勃莱特都是魏地拉的同党。
12
我向你们每一个人,向你们
沉默的黑夜中的生命,向你们在阴影中紧握着
我的手的,向你们
不灭的灯光,天上的繁星,
生命的面包,我的秘密的兄弟,
向你们所有的人,我说:
没有任何感谢,
投有任何东西可以
斟满你们的纯洁的酒杯,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
代表那不可征服的旗帜上的光芒,
如同你们的沉默的尊严一样。
我只能够这样相信,
也许我是值得你们给我
这一片真心,这一朵无瑕的
鲜花的,也许我
就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就是你们自己,
那一粒泥上,一撮面粉和一支歌曲,
大自然的生面团,它知道
它从何而来,它知道
它属于什么。我既不是
遥远的钟声,
也不是深埋土中的结晶体,
使你们不能了解我,
我就是普通人民,那扇隐藏的门,
那块黑面包。当你接待我的时候,
也就是接待你自己,
也就是那客人,
他曾经许多次,许多次;
被打下去,
又许多次,许多次,
站起来。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
所有我不相识的,所有那
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姓名的,
所有沿着我们漫长的河流之滨居住的,
在火山脚下的,在铜矿的阴影下的
一切的人,渔民们和农民们,
在窗户一样闪闪发光的海边,
那些被海水映得发蓝的印第安人,
还有那鞋匠,此刻他正用他的古老的手
钉着皮子,问到了我;
你们,不相识的你们,等候着我的你们,
我认识你们,我属于你们,
我为你们而歌唱。
13
美洲的沙滩,庄严的
耕地,红色的山脉,
儿子,兄弟,被一古老的不幸
所鞭答的人们,
让我们收集起生命的麦粒,
在它回到土地中去以前,
愿尚未出生的新的麦粒
听到你们的语言,并且重复
它们,再被重复。
并且日以继夜地歌唱,
咀嚼,吞咽,
传布在全地球,
再倒下去,很快地变得沉默,
沉入岩石底下,
找到黑暗的门户,
又重新诞生,
象面包一般,象希望一般,
象萦绕着船舶的空气一般,
分散自己,引导自己。
那麦子将把我的从人民中
吸取来的歌曲带给你,
去生长,去建造,去歌唱,
去重新变成种籽,
在战斗中越变越多。
这儿是我的双手,
不可见的,但是你们
能够超越黑夜,
超越不可见的风,
来看见它们。
把你的手给我,我能够看见它们,
在艰苦的沙滩上,
在我们美洲的阴沉的夜间,
选择你的所要紧握的手,还有你的,
这只手,那只手,
那一只高高举起的战斗的手,
那一只回到土中去,重新播种的手。
虽则在黑夜,虽则在大地的隐僻的地方,
我并不感到孤独。
我是人民,不可计数的人民。
我的声音里有着无可怀疑的力量,
它能够超越沉默,
在黑暗中孳生。
死亡,受难,阴影,冰霜,
突然降落在种籽上,
人民好象已经被封闭进坟墓。
然而麦子回到了地面上。
它的红色的,永不妥协的手
穿透了沉默。
从死亡中我们获得新生。
——选自1950年出版的《漫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