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香梦远，销魂海棠枝：清代山东“狂夫效颦误身案”杂谈
清代，山东济南人汤敬一素好诗词创作，作品颇有唐代杜甫的风致。一时苦心研习诗词之人都仰慕他的名声，每逢读其佳作，如获至宝。济宁有位李姓年轻人，藏有百余首自己的诗稿，倘非好友，极难一观。然而他的诗作，非但没法媲美杜甫，而且也绝比不上汤敬一，呓语盲词，读之欲呕。可小李总是大言不惭：“汤敬一以杜甫为师，我以汤敬一为师，古今诗学的传授，仅此一线，区区元稹、白居易，根本不值一提！”朋友闻知，无不窃笑。某日，小李吟诵汤敬一的诗作，正想狂呼，忽闻有人笑道：“汤敬一的水平居于杜甫之下，你的诗词其实比杜甫更胜一筹，何故对汤诗如此欣赏呢？”
小李大喜，循声张望，只见一怪物伫立面前，巨角利牙，形体高大，直逼屋梁，模样丑陋不堪。他惊骇万分，差点仆倒，勉强发声喝叱，怪物忽然不见。小李从此益发自负，舍弃汤、杜之风，另成一家之言，且在大门题写道：“子美若生应下拜，敬一虽在敢齐驱？”见到的人认为他太狂妄自大，无不嗤之以鼻。一天深夜，忽然有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叩访小李的书斋。小李开门审视，女子的容貌非常妖艳，神态更是轻浮浪荡，他不禁心生爱慕之意，急忙延请入内，询问从何而来。女子答道：“我家住浣花溪畔，与杜甫草堂为邻，不久前从蜀中迁居山东。我生平酷爱杜诗，想寻觅接近杜诗风格的人来侍奉他。”
“闻公子的诗作又在杜甫之上，如能承蒙赐诗一首，我愿终身侍候。”说完敛衽行礼。小李愈发喜悦，急请命题，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块红巾，颜色十分娇艳，随手铺在桌案上：“以此代纸，即景赋诗吧。”小李毫不思量，信笔涂鸦，刚落笔起句，女子就蹙眉连叹：“这可如何是好？”第二句仍无变化。她竟不待小李写完，直接揽巾入袖：“坏我丝绢啊！此等劣句，只配写在厕纸上。所谓高出杜甫一筹，居然是这副德性！”小李深感羞愧，内心虽然不忿，但由于思慕她的美色，倒也顾不上发作，反而微笑道歉。女子意似流连，徐徐应道：“公子欲学诗篇，何不与我共处三五个夜晚，或可成诗。否则，犹如地面一堆粪便，连狗都不理。”
小李越发抱愧，幸好女子愿意留宿，他又非常庆幸，故而不再言语，只是猴急地催她解衣宽带，两相欢好。就寝后，小李忽忆前事，于是举出怪物的夸赞之词，聊以解嘲。女子“戏握其具”，嘲笑道：“公子不知吗？怪物所说的高出'肚’上，大概是指这个。”小李恍然大悟，不觉失笑。女子虽轻视小李的诗才，却情深意长，极尽缠绵，事后嘱咐道：“你无诗才，但有我在，杜甫虽然比不上，超过温庭筠、李商隐却绝不在话下。切勿轻易泄露，泄露天机则不免麻烦！”小李暂且颔首答应。晨起下榻，女子转眼不见，小李犹自半信半疑，等到有所感触，要挥毫作诗时，恍惚中女子仿佛就在身侧。
诗成则语句新颖，言辞秀丽，不复吴下阿蒙，小李自视也觉耳目一新。他取出示众，大家感觉惊讶：“你的水准如今虽仍在杜甫之下，但俨然已在汤敬一之上了。”小李始知女子所言非虚，从此和她同床共枕，几乎夜夜如此（几无虚夕）。后逢朋友相聚，汤敬一正好远道而来，主人取一轴画卷请众人题诗，展开原是一幅《美人春睡图》。汤敬一谦让请小李来题，小李也再三推辞，大家商议让两人各赋一首，谁先吟成，则题其诗作于画卷。小李竟然一挥而就：“遮莫春愁重，终宵有醒时。却因香梦远，故向画图欹。百啭莺难唤，三眠柳不移。但憎舒又卷，睡损海棠枝。”诗刚脱稿，众人纷纷拍手称赞，汤敬一遂为之搁笔。
既已题完诗作，席间又开始欢饮，汤敬一心里有疙瘩，便以言挑动：“你才思敏捷，我一向折服，只是平常的诗没有这般工整妥帖的。今日之事，我心有疑虑，还请赐教！”小李时已半酣，闻言笑道：“你也太过谦虚，难道王勃的'落霞孤鹜’之句，就足以让你为之搁笔？虽是如此，但我先前所作，实是胡言乱语，因近逢奇遇，始觉挥洒自如。”随后详陈女子一事，众人无不惊怪。在座有博闻通达之人，脸色突然大变：“你即将大祸临头了！此女必是诗妖，夜里摄取你的精气，白天又迷惑你的心智，你身上的精髓排空，津液枯竭，如此想活到一般的寿命尚且困难，更遑论长命厚福！”小李深觉恐慌，敬求良策。
其人与大家都说：“远离应该可以免祸。”小李表示同意，回家后就将卧具移到内室，不敢再宿书房，然而他不在内室过夜已有三个月之久。妻子喜笑颜开，和小李挑灯细聊，那位女子忽然现形而来，口中发出吽吽的牛鸣声，指向小李怒叱道：“我何曾有负于你，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的事泄露出去，以致这些腐儒视我如妖！我确实是妖，然写诗之人哪个不依靠我？你们竟这般嫌弃鄙薄！”
忿然之余，她面目顿时一变，小李一瞧，只见对方巨角利牙，形状丑恶，原是先前夸赞自己诗作在杜甫之上的怪物。他惊骇至极，和妻子一同跌倒在地，家人奋力挽救。不久，小李醒转，呕血数升，病势危在旦夕，家人急请郎中诊治，服用参苓，“半载始愈”。后来小李偶尔吟诗，诗作仍如从前一样惨不忍睹，他因此抱恨终身，绝口不再提及“杜”字。
作者文末留言：东施效颦，竟让西施都自愧不如（竟掩西子），倘若不是笔下有神，腕下有鬼，一定不能这样。女子以才色迷惑人，难免被人斥为妖怪。否则，得一日诗名，又怎么享用百年之寿？那位博闻通达之人如果真的具备旷世之识，就不该说些危言耸听的话来。
----------------------
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诗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