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六章之四】行走江湖的岁月/贾国勇
在离开淮阳县到郑州之前,我在淮阳县土产公司做业务员,这是一份让我非常在意的工作岗位,坐在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资比在一线工作的工人要高。除轻松、舒适外,还能经常有机会到外地转转,按现在的说法是不打折扣的白领阶层。所以说,在淮阳县这个县城里,我的工作岗位对每个年轻人来说都是有诱惑力。
但是,没有多久,我却离开这个岗位,离开淮阳浪迹江湖去了。
理由很简单,我失恋了。
现在想来,因为这个理由离开一个优越的工作岗位去浪迹江湖,既非常幼稚又非常可笑。
前一段,我的外甥女痛苦地给我打电话,说她失恋了,要我给她安慰。我对她说,失恋是人生的必然过程,失恋一次成熟一次,应该恭喜。
尽管我嘴中这样说,我心中还是非常明白,失恋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因为,曾经年轻的我也失恋过,并且同样承担不起失恋的痛苦。
那是一个让我非常倾心的女人,和我贫穷的家相比,她们家比较富裕,也比较有地位,为了她,我投入了真正的感情,无论是她是否爱我,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她的父母因为门第观念并不看好我们的婚姻,致使这一次恋爱有始无终。
失恋后的我变得着了魔似的间歇发疯,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度甚至是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看看家中的茅草屋,再看看患有精神病的母亲正坐在公路边骂人,我感觉到前途无望,一片黑暗。思考再三,我决定流浪江湖,了却一生。
这个决定并不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可以说,蓄谋已久。在此之前,由于文学创作的需要,我曾系统地读了《卜筮正宗》、《麻衣神相》等卜筮相术类的书籍,还拜了江湖老师学习算卦技巧,心中早已经备下了一个“如果在淮阳混不下去了,就跑江湖算卦”的想法。现在,我的这个想法因为失恋变得迫切起来,成为支撑我离开淮阳跑江湖的资本。
我离开淮阳的第一站是漯河火车站。那个时候,漯河对我来说是个非常繁华的城市,这个城市后来成了内陆特区。在漯河火车附近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我盘腿坐在地上,展开了离开家里备下的牛皮纸。在这张牛皮纸上面,我画了一个很规则的后天八卦图,上面还摆了三枚铜钱。
就这样,我开始了流浪江湖的第一天生涯。
一天下来,我的占卜收入竟然很丰,粗略地算了一下,挣了7元多钱。
当时,我在土产公司的日工资是1元2角,月工资36元;而一天占卜就挣下了7元多钱,每个月呢?就是200多元,这无疑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所以,我数了一下钱,轻松地把钱装进了衣袋中,对自己说,如此度过一生,无妨无碍,足矣!
心中有了底气,我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流浪生活。
离开家乡淮阳到了漯河后,在漯河呆了一个月,又从漯河到了信阳、武汉,在武汉呆了两个月,又从武汉回到了郑州,从郑州出发到了洛阳,沿着陇海线西行,到了西安,就这样京广线、陇海线地转来转去转了半年,最后在郑州南郊的一家小旅馆内安定下来。
这是省会郑州南郊的一家旅馆,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叫做“通四方旅馆”,不大的门脸儿,门上头的玻璃上写着“国营”两个字,两边的门框上还有春节时粘贴上的对联,依稀能看到“通四海”、“达三江”诸字。后来,我再一次来到郑州的时候,去寻找这个“通四方旅馆”已经踪迹全无,问起时,当地的老百姓对我说,“通四方旅馆”早已经拆迁,位置就是现在的郑州宇通客车股份有限公司。偶然的一天,我在“通甲方旅馆”客房内洗了一把脸,抬头照镜子时,才发现镜中的我已非昔我,脸已不是白皙的了,而是苍黄中泛着黑青;头发也不是那么顺溜,而是极不规则地生长着。
看着镜中的我,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中问自己:我这是何苦呢?这样下去,就能实现我的理想我的抱负吗?
看我皱眉沉思,和我同住一间客房的客人笑了。
笑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转过头去……
这是一个断肢者,已经和我做同客房近半年。现在,他正在冲着我嘿嘿地笑,什么也没有说。尽管我们两个住在同一间的客房长达半年,可是从来没有打过一次招呼。因为,在我心中,早已经把他当成了哑巴。
就像是哑巴。每天从外面回来,他都是冲着我点了点头,神秘地一笑,尔后,就钻进了被窝睡觉。
真的……我真的没有注意过他的存在。
看着他,我突然想到,这个断肢者不仅和我同住一间客房,还经常和我同在一处摆地摊乞讨,简直……简直是我的影子。
断肢者摆地摊乞讨的方法很特别:他用脚趾夹着一只粉笔在地面上写自我介绍,而后是在地上用大写意的笔法画鸟。飞鹰,麻雀,还有凤凰,甚至是家禽,鸡。他用笔很有力度,该粗犷处墨气酣畅,随意挥就,该细腻处用笔精微,工笔细描,可见支支喙毛。每当完成一幅画时,都能引来一群观众喝彩。这个时候,他就会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叼在嘴上,尔后拿出一条肮脏的方巾,细细地擦着脸上泌出的汗珠,细细品尝胜利后的喜悦。
喝彩的人群里开始有人抛出纸币来,一角、二角、五角,都落在了地上。他仔细地捡起来,用手捋平整,谨慎地装进上衣口袋,然后点头向大家致谢。我在占卜的空闲时间里也多次扫一眼他描绘的那些飞鸟,至今我仍认为他大抵是现时中国最好的画鸟者,画出的鸟不仅是惟妙惟肖,而且精神俱备。我想,若有得道的高僧为这些鸟“开眼”的话,它们定能展翅高飞的。
在他的简介上,我知道他是少年时上树掏鸟失去了双肢。或许那次他没有得到鸟儿,但现在鸟儿已和他融为一体了,鸟儿已成为他灵魂中的一部分,使他能出神入化地从心中写意出各种鸟儿来。
或许到了该结束流浪生活的日子了。
这天早上,我照过了镜子,这位日日与我同在的江湖客竟然开了口,和我谈起江湖来。他说,跑江湖的人都是懒虫,是社会的寄生虫。我说我不这样认为,比如我为别人占卜,无论真实与否,在心理上都能给人安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会是懒虫呢?比如说你画的鸟,画得特别的好,别人为了表示敬意,就施舍给你钱,也是一种合理的交换。
断肢者说,我不想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敬意。如果我想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敬意,就不会出来乞讨了!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我以画鸟出名,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物,我可以用上等的墨画在宣纸上,挂在展会里,然后,再向人们介绍我是一个残疾人,靠自学成了一个画家,这样,足可以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敬意。
但是,同意和敬意并不能填饱我的肚子。我们来到这个社会上,最大的需要是生存,至于同情和敬意,不过是饱腹之后的附属要求。
说到这里,断肢者举起了断肢让我看,说,看到没有,因为残疾,我没有工作,没有赖以生存的工资。但是,残疾人也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需要钱,需要钱来维护肉体的需求。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有一份工作会怎么样?告诉你,如果我有一个能吃饱饭的工作,决不出来流浪,我会不顾地去工作,去生活,在事业上取得成就。因为,我知道,流浪江湖,向别人乞讨这种生活方式,只有索取,是嗟来之食,就是做社会的寄生虫。
断肢者的话警醒了我,犹如被人猛击一掌,我突然开悟了。
他是一个残疾人,尚知道对事业的追求,渴望着工作的享受,而不愿做社会的寄生虫;而我是一个健全的人,却因为爱情的失败选择了流浪江湖这条路。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家乡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郑州,对我来说,三进三出,可谓是有缘:想当年,流浪江湖时住在郑州;再后来,从家乡淮阳走出来,在郑州当记者;如今,我离开北京再一次来到郑州。十一长假的时候,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了郑州市南郊的郑州宇通客车股份有限公司附近,寻找当年的断肢者,遍寻不着。今夜的我独坐在客舍,忽然想起断肢者或许是一个得道的高僧特意给我指点迷津的,让我有所作为。若不然,我和他就是缘分所至了,他或许是一位凡夫俗子,但他的人生见解让我获益匪浅,上天生他是为了点拨我的吧!今生今世或许永难想见,但他所给我的,将使我视为人生真谛。
作 者 简 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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