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师打校长”到“家长打老师”
从“老师打校长”到“家长打老师”
文/丁辉
我先是作为学生,后是作为老师,见证了中国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基础教育。我一直认为那是1949年之后中国教育发展的最好时期。现在教育改革者最喜谈的话题就是所谓的“素质教育”,其实,即使按现在的较为严格的标准,我们八十年代中后期接受的中学教育也能算是素质教育!一句话,素质教育竟是给所谓的教育改革给改“没”了的,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有多少所谓的教育改革其实是“穷折腾”,而且现在还在继续折腾着。改革,改革,多少愚行、恶行假汝之名以行!
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教师的收入很低,一些较会过日子的老师一年积攒下的钱也就够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个时候,老师找对象,都热衷于找医院的护士和棉纺厂的女工,因为她们的收入都比老师高。但虽然收入不高,那个时候的教师依然要算是社会上较为体面的、受人尊敬的职业。如今教师的收入是比以前提高了一些,但社会地位却降低至史所未有的水平。想来真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其实这才几年呀?
那个时候(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经常听到这样的消息:“某老师把某校长给打了”,我甚至目睹过一次,某校长在前面边跑边喊“救命”,后面是一个老师拿一把菜刀在追,这种现在已难得一见的“壮观”场面很长时间成为我们饭桌上的谈助。当然,我不是说老师打校长就对,任何诉诸暴力的行为都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应该受到谴责;但老师所以敢打校长,背后的原因却值得深长思之。那个时候,还没有后来所谓的教师“全员聘任制改革”,一个校长对哪个老师不满意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建议县教育局的组织人事科,给这个老师挪个窝,也就是换个学校,老师的收入不受丝毫影响,相反,所谓“人挪活,树挪死”,对于那个老师来说也许还是个好事。校长对一个老师的好恶并不影响老师的饭碗,所以老师在跟校长发生矛盾的时候才敢老拳相向,所以那个时候校长的决策不得不考虑老师的感受;老师不需要看行政长官的脸色行事,某种程度上保持了思想和精神的独立性,我所以说那个时候是建国以来中国基础教育发展的最好时期,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惜好景不长!大约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所谓的“教师全员聘任制改革”。先是在个别学校“试点”,大约在本世纪初,全面铺开。按照制定此种改革方案的“专家”的说法,“教师全员聘任制改革”是要通过激励机制,鼓励竞争,打破教师的“铁饭碗”。此举于“开创教育新局面”的功效到今天也看不出来,倒是几乎在一夜之间,使得人人自危,从而于“紧张”了老师之间的关系的同时,也使校长和老师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全员聘任制”意味着,校长一旦对哪个老师不满意,就不再如从前那样是工作“调动”的问题,而是“下岗”的问题了。每个学校的那些有个性的“刺儿头”老师似乎一夜之间少了许多,校长开始越来越受人“尊敬”,官样越来越足。学校的管理也开始怪相连连,怪招迭出。记得那年新换了一个校长,此君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是对教师“一天六次点名”,这种对教师“捆绑式”的管理用来对付犯人还差不多,用来“管制”教师,难道是想把学校办成监狱?(很难想象几年之前,有哪个校长敢如此决策,除非他“身体痒痒,欠扁”)而教师只有忍气吞声,喊不出自己的声音。
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老长时间没听说哪个老师又打校长了。就连那个镇上的“地头蛇”体育老师也主动夹起了尾巴。毕竟一家老小的生存是要紧的,谁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呢?
2001年,我通过了一次考试,结束了我的中学教师生涯。可我的最好的朋友,那些共过患难的兄弟还在中学。他们经常给我带来来自中学的消息。据他们讲,现在的中学里又隔三差五地有热闹看了,“热闹”的是家长打老师,而且打完之后每每还得由校长领着向家长登门道歉。我不应该感到奇怪的,网上不是流传着“教师的几种死法”的帖子吗?曰:“上告教委整死你,得罪校长治死你,笨蛋学生气死你,野蛮家长打死你,竞聘上岗玩死你,考试排名压死你,教育改革累死你……”随着教育产业化改革的“深入”,老师和学生、家长的关系已然经历了让人触目惊心的扭曲与异化。“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为了一切学生”,乃至“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作为所谓的“先进教育理念”刷写在校园的最醒目处。跟教育官员与教育“专家”争论是徒劳的,知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知识,谁叫你老师没有话语权呢?只是在我看来,这样的所谓“先进”的教育理念跟商场里用来招徕顾客的标语“顾客永远是上帝,上帝从来不会错”没有任何区别。当家长和学生成为学校的“顾客”,校长则成了经营学校的“老板”,老师不过是学生消费的对象,是消费品。当家长觉得这消费品不满意,当然可以让这消费品在肉体上吃点苦头,就像你买了杯“可乐”,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你当然有权把它一脚踢飞,或者干脆把它放地上踩扁。
我小学时候的同班同学张绍山的母亲是外地人,有一天,这个普通农妇来找我们的班主任,用在我们听来怪腔怪调的外地方言对班主任说:“张老师,俺家绍山要是调皮,你只管打呀,打死不找你啊!”此后,我们要取笑张绍山的时候,便会学他母亲的声音怪腔怪调地叫:张老师,俺家绍山要调皮你只管打呀,打死不找你啊!这句话由于在我整个的小学阶段被我们以戏谑的方式不断重复,从而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当我作为一个老师再来咀嚼这句话的时候,我竟感到说不出的悲酸与苦涩。距今约三十年前,一个普通农妇的话自然不宜坐实了理解,她无非是用泥土一样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对知识的尊重与对教育的敬畏。如今,这样的尊重与敬畏安在?
【作者简介】丁辉,1970年生,江苏泗阳人。文学硕士,江苏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2007年始涉笔杂文,或以杂文笔法写学术思想评论,为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生代杂文家的代表。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杂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杂文随笔集《爱是难的》(漓江出版社,2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