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有无非所计,白诗在前是攸关——读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其一》
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其一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南宋·杨万里
这首诗写于南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的夏天,时杨万里在江西老家丁父忧,某日午睡初起,诗兴大发,写了两首绝句,这是其一。
首句“梅子留酸软齿牙”,初夏正是梅子上季之时,诗人睡前想必吃了不少,而梅子是酸的,睡醒之后,不免齿牙发软,就好像梅子把酸“留”在了牙龈里一般。
次句“芭蕉分绿与窗纱”,古时窗纱一般用绿色的布做成,本身就显绿;但窗外的芭蕉显然更绿,映射在窗纱之上,使本就呈绿的窗纱,显得更加之绿,此种情景,仿佛是芭蕉将绿色分了一点给窗纱。
这两句中,“留”和“分”字都采用了拟人的写法,读过去贴切自然而富有思致,一如信手拈来,故钱钟书先生称赞这两个字“精致而不费力”(《宋诗选注》该诗句注)。
末两句:“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无情思,就是无情绪,有些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意思,所以干脆看起户外的儿童,在风中追逐嬉戏,跳捉柳絮。末句将读者带入一片童趣盎然的意境之中,同时也凸显出了一种闲适的情怀。
赏析到这里,似乎这首诗的意蕴已经阐发完毕,可以收结了。但是,有三个问题,却还需要展开分析。
一是,初夏有无柳花?
清·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九曰:“'梅子留酸’、'芭蕉分绿’已是初夏风景,安得复有柳花可捉乎?”
他说初夏时节,不可能会有柳花。假如这个植物学方面的知识靠得住,初夏不可能有柳花,那么我们可以推知,杨万里诗中的“柳花”,并非亲眼所见,而是出自他的虚构想像。
诗家本来就有描写眼前之境和虚构想像之境的双重自由,只是有时候构想之境“捏造”未圆,难免会与常识有所不符。法国作家莫伯桑说得好:“他们(作家)的任务既然是要表现某些永久和日常的事件的哲理,他们就该常常修改事实;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有损于真实,但另一方面却有利于逼真,因为真实有时可能并不逼真。”
真实并不逼真,经过作家润饰剪裁过的真实,才更逼真,更具艺术美感。就好比杜甫那两句著名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有笺注家认为陕西的冬天,酒肉不可能发臭,所以应该读成“嗅味”之“嗅”(古代“臭”、“嗅”二字通用),而不应该读成“香臭”之“臭”。
这是十足冬烘的学究之言,也许陕西的冬天天寒地冻,酒肉不可能发臭,但杜甫为了突出贫富差距的悬殊,完全可以让它发臭。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初夏有没有柳花,而在于,经过杨万里的这一番虚构,是否构造出了一种富有诗意的艺术美感。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因此,初夏虽然没有柳花,但这个常识方面的硬伤,却并不妨碍本诗成为一首成功之作。
二是,“儿童捉柳花”这个意境,是不是杨万里的自创?
原来,经过笺注家们的爬梳,发现了唐代白居易有两句诗:“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已经写过儿童捉柳花的意境了。当然,读者或许会说:也许杨万里并没有读过白居易的这两句诗。这当然不无可能,世间的书那么多,杨万里不可能一一读过,而且我们不要忘了宋初王禹偁的那件著名的佚事,宋人蔡居厚《蔡宽夫诗话》记载:
元之(按:王禹偁字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谐,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
王禹偁没有读过杜甫的这两句诗,而自己写的诗中,却出现了跟杜甫相似的意境,但他不仅不以为嫌,反而因为自己的诗能跟杜甫偶合而暗自高兴。依此类推,杨万里没有读过白居易的这两句诗,而写出的诗跟白居易暗合,似乎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是,王禹偁生活在北宋初年,其时书籍的刊刻流布远不如南宋兴盛,而且杜甫的诗集也还没完全结集刊刻,王禹偁没有读到杜甫的某两句诗,其实是很正常的情况。而到了杨万里的时代,印刷技术较为发达,书籍刊刻也极其兴盛,士大夫普遍博学多览,杜甫所说的“读书破万卷”,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资本,尤其对于遍观唐人诗集的杨万里来说,没有读过白居易的这两句诗,可能性似乎并不大。
而且,通过上一个问题:初夏有无柳花的辨析,我们也可以看出,杨万里并没有看到柳花,要他独出心裁地虚构出与白居易诗暗合的“儿童捉柳花”的意境,不免难度过高,偶然性太大。
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判定:本首诗中的柳花,不但不是杨万里亲自看到的,而且还不是他亲自“想”到的。
我们可以推想,在一个悠闲的初夏的午后,刚刚午睡起来的杨万里,诗兴突发,想要写一两首诗怡娱心性,或许还听到窗外孩童的嬉戏打闹的声音,此情此景,白居易的这两句诗便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深深地笼罩住了他的诗思。他的脑细胞或许也挣扎过一番,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只好向白居易妥协,于是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以借贷代替生产”,将白居易的这两句诗,信手拈来,“夺胎换骨”(巧取豪夺),直接剪裁成一句“闲看儿童捉柳花”。
附带说一点,宋末元初的周密在《浩然斋雅谈》里,说杨万里曾经自语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这当然纯属睁眼说瞎话,杨万里的这句“闲看儿童捉柳花”,明明暗用白居易的诗,一向以“诚意正心”为终身信条的杨万里,怎么可能如此自欺欺人[注1]?何况“闲看儿童捉柳花”这一句,也并非工夫全在一“捉”字上,如果没有主体的“儿童”共同配合,比如说,写成“闲看路人捉柳花”,虽然也还是“捉”,但却索然无味。
三是,这首诗里有没有讽刺?
但是事情还没完,如果我们进一步考察白居易的原诗,就会发现一些更耐人寻味的消息。
先抄录白居易的原诗:《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从题目可知,在这首诗之前,白居易先写过一首《别柳枝》,他的好友刘禹锡有过唱和,白居易又答了这一首。
先找到白居易最先写过的这首《别柳枝》:“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再列上刘禹锡的和诗:“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为读者阅读方便起见,再次抄录白居易此诗:“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据说晚年的白居易身边有两个非常喜爱的侍女,一个叫樊素,一个叫小蛮[注2]。白居易的第一首诗中“两枝杨柳”,似即指这两个侍女。“世间应不要春风”云云,大意是说,这两个侍女离开他(“春风”是白居易自比)之后,定会将他忘记。刘禹锡的和诗则开玩笑说,不知这两个侍女,最终会归落谁家?白居易的答诗中,则说自己垂垂老矣,无所谓也没心力去管他们要飞向谁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这两句显然是比兴,孩童指的是年轻人,意谓自己年届迟暮,垂垂老矣,已经无力再像年轻人那样,四处拈花惹草。
至此,我们才发现,白居易的这两句诗“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写的并非闲适之景,而是牢骚幽怨之意。杨万里既然剪裁化用这两句为“闲看儿童捉柳花”,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杨万里故意断章取义,将幽怨的白诗,剪裁为闲适的新诗。(当然,也有可能杨万里只对白居易整首诗中的后两句记忆深刻,并误解成一种闲适的意境,而忘了白居易原诗的本初内涵。)二是,杨万里也将白居易原诗的牢骚和幽怨带入自己的诗中,因此表面读过去是闲适,骨子里却是讽刺。
我认为这首诗并没有讽刺,原因有二。首先,全诗四句之中,前三句写的都是比较清新悠闲的情境,如果最后一句突然来个讽刺,未免显得太突兀,与整首诗的氛围格格不入。何况,这组诗共两首,另外一首如下:“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其情感基调,也是轻松闲适的,丝毫看不出任何“微言大义”。
其次,假如真的是讽刺,那么,“闲看儿童捉柳花”,这一句话,可能性的讽刺会是怎么样的呢?我们知道,任何讽刺都不可能凭空而来,都必须借助表面的言辞进行衬托暗示。假如“闲看儿童捉柳花”这句话有讽刺,那么,“儿童”应该暗指勾心斗角、争名逐利的小人,而“柳花”相应地就应该指代权力职位,“闲看”之“闲”字,则写出了作者的冷眼旁观,冷嘲热讽。
但是,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格局,只有曾经当过宰相之类的官场大咖,才可能具有,对于杨万里这样一个辗转下僚的低级官吏来说(丁忧之前,杨万里的官职是临安府学教授,约等于今天的北京市教育局局长。)不太可能具备这样的胸襟与格局。
结合以上两点,我们应该可以断定:这首诗只是一时闲适的抒情之作,而非皮里阳秋的讽刺之作。
[注1]《宋史·杨万里传》:“杨万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中绍兴二十四年进士第,为赣州司户,调永州零陵丞。时张浚谪永,杜门谢客,万里三往不得见,以书力请始见之。浚勉之以正心诚意之学,万里服其教终身,乃名读书之室曰'诚斋’。”
又,宋代有些笔记作家,给我们的感觉,似乎是用唐人传奇的模式来写作笔记的,明明是自己向壁虚构的事情,却总爱说得有板有眼,仿佛当事人亲口告诉他的一般。比如同样是关于这首诗的本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四有如下记载:
杨诚斋丞零陵时,有《春日绝句》云:“梅子流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张紫岩(浚)见之曰:“廷秀(按:杨万里字廷秀)胸襟透脱矣。”
短短几十个字,竟然有三处与事实不合之处:首先,这首诗并非杨万里“丞零陵时”所作,而是作于丁忧家居时。其次,题目也并非《春日绝句》。第三,写这首诗时(1166年),张浚已于两年前下世,安能见而曰之?
[注2]晚唐孟启《本事诗》:“白尚书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乃作《杨柳枝》辞以托意曰:'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