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美学的空间元素:以大南坡为例

在谈乡村之前,我想先从 Rossi 的《城市建筑学》开始。

Aldo Rossi 认为,城市是集体记忆的场所,包含双重含义:其一,记忆,作为人们对城市的意识——即个人和集体关于城市的意象,通过实践缓慢在建成建筑物中展现,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其二,城市的物质实体,通过发生在那里的事件,再次汇入市民们的集体记忆。也就是说,在记忆的实现与转换两种模式中,历史在建筑中延续,而建筑获得了经久性。(注释1)

可以看出,Rossi 的场所(locus solus),除了惯常的空间形式,还包括时间概念:“场所……取决于它的地形大小和形式,取决于它的记忆,取决于它是古代和当今事件的连续发生之地。”(注释2) 这种连续性从人的感受上来说,就是历史和未来的区别:“往昔现在仍然被部分地体验者。这也许就是经久物所具有的意义:它们是一种我们仍在经历的 '过去'。”(注释3)虽然我们只能生活在当下,但 Rossi 认为,通过经久性的建筑与场所,我们仍然能够体验到往昔,让“当下的现实变得最大化。”(注释4) ——或者反过来说:离开经久性的建筑与场所,现实生活将有所缺失。

© La Città Analoga, Aldo Rossi, Eraldo Consolascio, Bruno Reichlin and Fabio Reinhart

Rossi 论述的是欧洲巴洛克城市,但场所、记忆与经久性建筑的理论则具普遍性。甚至适合自然演化的传统中国农村。所不同的是,前者处于自然环境当中,而后者是高度人工化的。Rossi 引用意大利哲学家 Carlo Cattaneo 时说:“尽管我对 Cattaneo 研究城市的方法很感兴趣,不过,他却从未对城市和乡村加以区别,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居住地都是人类的作品:每一个地区都凝结了巨大的劳动,从而与荒野区别开来......。这块土地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我们双手创造的产品,是人造的家园。”,“城市、地区、农田和树林因人们的巨大劳动而成为人类的作品。作为 '人造家园’ 和建成的实体,这些作品证实了价值,构成了记忆和永恒。”(注释5)除了凝结了人类劳动的农田和树林这些人造家园外,Rossi 对未经人工化的自然的态度在书中并无阐明,倒是他的另一个引用,法国地理学家 Pierre Vidal de la Blache 的一段话提到:”野地,树木,耕地和荒地相互联系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留在人们的永久记忆之中。“(注释6)

© Vassivière Museum, Beaumont-du-Lac, Aldo Rossi , 1988

矶崎新在 “爱琴海的非透明空间” 一文中,描述Santorini 上建筑和海的关系时有一段话:“所有的窗户基本都开向大海方向。(山坡上)房屋排列成莫比乌斯环状,仅仅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则:让每栋房屋都有独立的窗户,不会丧失和大海、太阳的直接视觉联系,(人们)从而可以时时感知彼此,并保持在变化的地形中的方位感。仅凭面向大海开窗这一个简单直接的组织原则,创造出自由而灵活的聚落。”(注释7)

Santorini 海边的建筑

© https://travellon.com/santorini-cyclades-greece

事实上在旅游业没有完全占领 Santorini 之前,面向大海的不仅仅是窗户,还有那些层层叠叠跌落的露台上的厨房操作台、水池等等(今日许多已被民宿私人泳池代替)。岛上居民是面朝大海从事家务劳动的。在他们的传统生活里,即使不考虑渔业,大海也不仅是提供方位的地理特征,还是居民日常起居不可分割的部分。

同样,我们可以将陶渊明的诗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中的 “东篱” 与 “南山” 分别看成是半人工化的与未经人工化的两种自然。它们和建筑及其他人工环境一道,深深地刻画在乡村的记忆当中,并如诗中的描绘,成为乡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大南坡旧村

旧村的大部分建筑处于山体南坡的“褶皱”中,从北向低矮的学校旧址眺望时,可以发现山坡上的建筑被重叠在一起。

因此在讨论农村空间时,我们应当把 “自然” 作为另外一个主要元素,补充到 Rossi 的场所、 建筑、经久和历史这四个重要概念当中去。

站在村庄的某个位置,视线从脚下的土地开始,可以绵延到远方的地平线。其间或被建筑、树木、田野或水面打断,但地平线并不消失。只有山的轮廓可以将这条水平线弯曲。建筑物从城市密集天际线的竞争中解放出来,化为散落在广袤土地上自由的聚落。零星的体量在地平线的衬托下,能被辨识出来的,要么是兀自垂直于地平线的几何体:鼓楼、佛塔甚至还有电线杆与烟囱等等;要么是成片的村舍,以整齐划一的材料与体型,将自身从自然背景中分开。

大南坡村大队部新建茶室

茶室后方为大队部主楼展厅,左侧为被主楼遮挡,位于广场后排的第二展厅。右侧附楼为方所乡村文化空间。

这些未经规划、自然形成的村落,虽不保证,但若与自然之间达成默契,便常常能唤起我们的审美意识。在黔东南地区的侗寨,体现为高突的鼓楼与成片的吊脚楼之间的平衡;在徽州地区,则是将这两种几何形态结合为单一的建筑形态:突出屋面的马头墙作为垂直方向的几何体,引导视线向上;坡屋面作为水平方向的主要视觉元素,和地面一道将空间延伸。

建筑师的工作也许就是从这些案例中学习,将它们运用到某些平庸之处,使之焕发出本该有的空间魅力。Frank Lloyd Wright 喜欢将他的草原风格住宅建在起伏山丘的 “皱褶” 处,用水平檐口的阴影,以及舒展到地形中的墙体构成的水平线 “切开” 地面,映衬出地面的缓缓起伏。他的设计后来在瑞士提契诺学派一些建筑师的发展下得到继承与强化。他们在山地上的建筑物都尽量避免台地化处理坡地,将建筑物直接 “插入” 倾斜的地面,在强化山地的起伏特征的同时,将建筑物在垂直方向增高,取得水平与垂直两个方向的空间主张。强化地平线的景观,并创造几何体与山形共存的天际线。

大南坡村大队部茶室方案概念模型

上图:现状的两棵杨树作为建筑的定位点,模型同时探讨与周围三栋建筑的关系及远处山体的视线联系。

下图:建筑由典型豫北民居(三开间带前后廊)变形而来。

豫北修武县辖的大南坡老村坐落于南北两排山丘之间,高度人工化的村舍与基地堆叠于北侧山体平缓的南坡 “褶皱” 之中,纵深而遥远的地平线出现在东西方向。面南背北的村舍视线,阻断于山峰所形成的那条亘古不变的天际线。只有近处挺拔的树木,可以在某个观察角度刺破它,将它暂时改变。在这里无论采用赖特的水平线,还是提契诺建筑师们的垂直几何体,空间都会被压缩。如何让视线尽量延伸,投射到更远呢?

茶室的选址和设计被当作一次尝试:建筑原型为三开间带前后廊的豫北民居,有一大一小两间茶室。建筑并无正面性(frontality)。从 “正面” 看,位于左右大小茶室之间的居中开间没有实体存在,留给了场地内的一对杨树。观察者的目光,穿过树干 “撑开” 的空间,直抵远方。进一步趋近这个空间,使它充满眼帘时,观察者会感受到看似画面的浅空间,实际具有左右墙面围合而成的深度。两棵杨树不仅在立面上将空间打开,也在纵深方向上(即平面上),“撑” 开了一方小小的庭院。观察者踏入这个庭院时,树干会引导他向上寻找被隐藏的树冠,他将发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庭院上空被加高的女儿墙环绕,树冠被强化的透视灭点推向了更远的天空。这时,观察者可能意识到他正位于平面茶室的中央,但却又是前后和上方都被透明性包裹的室外。不可避免地,他会注意到包裹空间左右墙面所留下的 “缝隙” ——那是东西方向上被雨棚和抬高地平 “框” 出来的、同样不受阻碍穿透建筑物的 Colin Rowe 式透明性空间。它一边将西侧遥远的地平线向观察者拉近,另一边又将阳光穿透的茶室推出,迎向地平线。

大南坡村大队部新建茶室

上图:两棵杨树不仅在立面上将空间打开,也在纵深方向上(即平面上),“撑”开了一方小小的庭院。

下图:东西方向上被雨棚和抬高地平“框”出来的穿透建筑物的 Colin Rowe 式透明性空间。

如果把周围的建筑作为基地的边界,茶室的总图(site plan)为九宫格平面。位于东北、东南、西南三个角落的方格由周围建筑与茶室共同构成。分别为大茶室的私密庭院、大队部展厅后厅入口及方所咖啡空间的后入口。西北角是唯一没有建筑遮挡的方位,它成为小茶室眺望西侧地平线的最佳平台。于是,一个被三栋建筑山墙切割剩余的空间,通过茶室交织的透明空间,变为各自独立又相互照应的整体。

大南坡村大队部新建茶室

阡陌纵横的田野与小经幽深的巷弄是传统农村的典型道路形态,它们伴随村落的形成延续至今。即使是彻底改变了城市道路的机动车,也未能将其完全改变。穿过田埂徒步进入村庄,和牲畜、猫狗漫步在石板小巷,听着脚步声回荡,依然是农村的平常景象。

如果对照诺利地图(Nolli map)里绘制的罗马和传统中国乡村,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相同点。诺利留白部分为户外公共空间、半公共的室内和庭院空间,表达出由建筑 “挤出” 的街道空间、室内、室外庭院的连续性。同样在传统乡村,街道的有机形态、街道(公共)——室内(半公共)——庭院(半公共、半私密)——室内(私密)的空间关系也具有普遍性。构成欧洲城市的巴洛克街道、广场等户外空间结构的建筑并不独特,但却塑造出不同城市独特的空间魅力。传统农村的户外空间是由巷陌和形态、尺度、功能各异的空地构成。同样以普遍性的空间结构产生出复杂多样的村庄面貌。与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如巴西利亚)将单体建筑作为地标的实体(object)城市不同,无论是巴洛克城市还是传统农村,具有清晰图底(figure-ground)关系的空间整体性,而非建筑单体,是塑造其特征的主要因素。

诺利地图局部(1748)

© https://www.lib.berkeley.edu/EART/maps/nolli.html

巷陌及两侧的村舍是在村庄的缓慢发展中逐渐形成的。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村舍时有更迭,而巷陌空间一旦形成,往往成为经久现象,进入村民代际相传的集体记忆。在 Rossi 的理论中,住宅区有稳定的秩序和组织,(注释8)在城市中作为一个经久的特征区域,而不是以易变的个体建筑形态,与其他主要元素共同发挥作用(注释9)

Rossi 认为 “主要元素具有相当的明晰性;它们的特性在于自身的形式以及在城市构造中的某种异常属性;它们具有特征,更确切地说,他们使城市具有特征。当人们在查看任意一个城市的规划图时,这些易于识别的形式变成黑点跃人眼帘。从立体的角度来看,情况也是如此。” (注释10)美国规划学者 Edmund N. Bacon 在《城市设计》一书中绘制的城市平面图刚好可以作为 Rossi 描述的图解。城市里的主要元素如纪念物被强调成 “黑点”,而大面积空白的区域则是具有经久性的区域。

罗马空间结构示意图

© Edmund N. Bacon,《城市设计》(Design of City, Penguin Books, 1974), p143

那么,这些 “黑点” ——城市里的主要元素在农村中以什么形式普遍存在呢?我认为是那些 “空地”:它们不似城市广场拥有围合的空间形态,也区别于农村自然起伏地形,是被人工化的水平场地。出现在乡村寺庙、家族祠堂、学校、行政和公共服务空间,如晒谷场、农场露天堆料场等农业生产服务空间中。未经规划的空地,往往功能模糊不清,但常有那么一两处成为村民集中活动的地点,充当了城市广场的功能。相对于成片的村舍作为特征区域,空地是农村里最易辨识的空间主要元素(注释11)。尽管不少村落里尚存古寺、祠堂等珍贵历史建筑,但它们所处位置于乡村的空间秩序而言,并不参与其整体组织。——不像巴洛克城市规划中,利用纪念物作为节点,放射出轴线并相互连接,成为区域内的主要道路和空间结构——这些建筑物对乡村空间的影响更多地体现在局部区域。当然,空地的位置也具有偶然性,能成为对农村空间有影响力的主要元素,是在村民漫长生活中,被选择充当聚集功能的那一两处主要空间。

大南坡餐厅内庭院

建筑师忽略了由巷陌和空地组织而成的乡村整体空间形态,在单体建筑的设计上可能无意识间对其秩序产生干扰甚至破坏。审视大南坡大队部内的空地,其空旷的尺度与建筑间不成比例的关系,很难让建筑师任其空虚,不加以填塞。但我们目光放大到整体村落,便可发现其超出常规的尺度在大南坡的乡村空间结构中不可忽视。它的选址和建成既有当年本地煤矿生产时期的经济原因,也有城市广场潜意识的农村输出。这些功能及意识形态虽已消散,然而与乡村小尺度空间格格不入的空旷感,已成为大南坡集体记忆里不可分割的部分。

显然,当初这片空地是在东南高,西北低的坡地上平整出来的。只有南侧道路与其高差平齐,北侧为挡土墙,比相邻道路高约三米左右。东西方向地块呈台地组织关系。西侧局部未填高到空地标高的地面与之相差一层楼高。高差只有在其转换位置才会被意识到,实际体验是对其平坦面的感受。相比山坡褶皱里起伏的道路与屈服于地形的村舍,大片平坦的空地本身即是一种稀缺而有质量的空间。

大南坡大队部场地高差示意

改造设计主要围绕空地边缘展开。沿南侧道路围墙被打开,四向围合的专属空间成为三边围合、一边面向道路的开放广场。大门作为空间标记物被保留下来,点状的占位使它成为广场上唯一的视觉焦点,将环绕其四周的空地,包括原本被排除在外的道路,合成更为深远的单一空间。空旷作为一种纪念空间特征得到加强。然而亲切宜人的小尺度、接纳人使用的空间并没有被牺牲,它们由靠近建筑边缘空间的切分与细化 (articulation) 操作实现。包括:地面铺砌尺寸的缩小、砖砌坐凳、矮墙、台阶划分和植物等等。

上图:大南坡大队部场地总图草稿,围绕建筑周边及现有植物展开的空间细分操作。

下图:大南坡大队部场地铺地平面图。

地面铺砌材料和尺寸同样反映靠近建筑边缘地带的细分变化,以适应边缘地区行人的停留空间尺度。

乡村的空间魅力体现在巷陌与空地的相对变化中。大队部广场和周围环境的联系是改造设计的另一个目标。服务于四周建筑的封闭空间,增加了不同的进出路径。广场左侧的建筑(现改造为方所)处于广场和其西侧未填高的空地之间,因高差关系,两侧并不能互达。为此,广场的标高在设计中局部延伸扩展到方所的西侧,一部分成为方所增加的咖啡厅,另一部分成为增建餐厅的屋顶露台。这样,西侧场地通过位于方所和工销社之间的狭小通道与主广场连接起来,并与方所咖啡厅、北侧茶室形成一条隐形的环形巷道。这条隐形动线环绕的书店空间,成为整个建筑群最为活跃的中心。它与广场的物理中心的分离避免了广场空旷与人体尺度的矛盾。

大南坡大队部改造后总平面

空旷作为一种纪念空间特征得到加强。然而亲切宜人的小尺度、接纳人使用的空间并没有被牺牲,它们由靠近建筑边缘空间的切分与细化 (articulation) 操作实现。包括:地面铺砌尺寸的缩小、砖砌坐凳、矮墙、台阶划分和植物等等。

西侧空地比主广场要低一层,尺度接近合理的公共庭院。在此扩建的餐厅借助了平面图底(figure-ground)关系的反转而实现。位于中央的庭院可看做一处虚体的户外 “剧场”,周围被碎片 (articulation)锯齿化处理的建筑填充。新建筑本身并无完整的实体,主角是被建筑留白而成、比周围碎片化的建筑 ——处理成 poché(剖断面中的实体部分)——更加完整的庭院空间。这种源于欧洲古典主义建筑 “过时” 的构图方式(例如法国建筑师 Antoine Le Pautre 设计的巴黎博韦宫(注释12)),因为巴洛克城市与传统农村的相似性,获得了意外有效的运用。

参考注释 Reference:

1. 根据Aldo Rossi,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 the MIT Press, 1984 p.131 翻译整理而成

2. 罗西著,黄士钧译,城市建筑学,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p.72

3. Ibid p.59

4. Aldo Rossi,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 the MIT Press, 1984 p.131

5. 罗西著,黄士钧译,城市建筑学,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p.36

6. Ibid. p.29

7. 译自Arata Isozaki, Villages and Towns: Aegean Sea, published by A.D.A. EDITA Tokyo, p.21

8. 罗西著,黄士钧译,城市建筑学,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p.72

9. Ibid. P98

10. Ibid. P98

11. Ibid. P86

12. Colin Rowe & Fred Koetter, Collage City, The MIT Press, 1978, P78

13. Siegfried Ebeling, Space as Membrane, AA London & Laszlo Moholy-Nagy, The New Vision 1928, Wittenborn, Schultz, Inc. 1947

编辑:邓圆也

撰文:梁井宇

排版:Alareiks

部分图片由左靖工作室与场域建筑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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