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茅洲河的眼泪
茅洲河的眼泪
老烟
河流也有眼泪,那泪,像一位父亲在某个清晨的山顶,挥着手,对着远去的汽车滴落下的一行眼泪。那泪,是酸涩的,为儿女背井离乡而流。你知道,其实父亲的身体就是眼泪堆成的,只是,它们被父亲的坚毅凝固了,我们看不见它们呈现液态的样子而已。
这个联想,起于多年前的一次做客东莞长安镇,那天,与客居长安的朋友漫步茅洲河畔时,闻着河风传来的腥酸,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垃圾,我忽然生起了这个联想。因为,在我的思想里,任何一条河流,从来都是被河两岸的子民称之为父亲河的,茅洲河畔的长安镇,自然也应该将茅洲河称为父亲河。可现在,这条父亲河却如此浑浊污秽,该是它的儿女们弃它而远去了吧?于是,我将河风拂起的酸腥看成了父亲的眼泪。
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任何一条河流都具备的主要秉性,茅洲河亦然。便是眼前这般光景的茅洲河,从河边偶尔露出的光洁石头上,从河畔幸存的几株老柽柳上,从它蜿蜒的走势和平缓的流速上,我依然可以想象到这条河曾经的模样:它曾秀气而温柔,它曾清澈而甜润,它曾照见过太多村姑汲水浣衣时的倩丽身影……我还相信,它也和其它河流一样,受过太多的跌宕,被风沙侵蚀过,被干旱压榨过,改过道,拐过弯,经历过遍体鳞伤,但它一直在默默履行父亲河的责任,浇灌、润泽、供饮。朋友应许,他说,从魏晋时期这里开始有了人烟起,茅洲河就是两岸子民生活的籍赖,而且,正是因为茅洲河的胸怀敞阔,所以才能在一千八百多年里繁衍出这么稠密的人烟。
现在,茅洲河却是如此佝偻、缩瑟与肮脏,而且,流出了酸菜缸子味道一样的眼泪。难道,是因为这条父亲河老朽了吗?我这么问朋友。但在我心里,我更想说一句,这种景况,就像是一位绝美的少女被涂了一脸污泥。不怪我有这个恶念,实在是眼前的这条河流与岸上的繁华市景悬殊太大了。朋友沉默许久,然后扬声应我:长安,不会任由父亲河就这么老去的!这句话,让我很是震憾,它让我感到了一个与茅洲河有关者对茅洲河的敬畏与热爱。
那次长安之行,除这个小镇繁荣的经济和蓬勃的文化让我惊异与羡慕外,流泪的茅洲河,也成了长安给我的一道情绪。归途中,我还曾为茅洲河的悲凉找了一些原因,地形、植被、水土、工业污染,我相信,这些原因都有,并会延续、加剧。如此,要改善它,让它回复往昔的靓丽恐怕就不大可能了,那么,这条茅洲河将持续凄凉悲哀,直至干涸枯竭死去……我有些悚然,不敢再继续幻想下去,最后,我以一个生命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必然陨落为由,放弃了对这条河流变迁的冥想。本来就是,哪位父亲不需经历看着儿女远去的背影甚至永别的环节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忧虑呢?何况,我是个江西人,茅洲河与我何干!尔后,随之时间的流失,与其它我曾浮光掠影看过的风景一样,几年后,东莞、长安、茅洲河,都在我的记忆里淡出了,我以为,茅洲河从此不会再进入我的视线与思想。
不想,今年五月,仍是那位朋友突然给了我一个电话,他问我,还记得那条茅洲河么?接着他挑逗我说,你不是最不愿相信奇迹么?来长安,你会目瞪口呆。
朋友深谙我的脾性。果然,我被他成功勾引到了长安镇。
这一回,我居然看到了茅洲河的河面上有鱼在打飚,那一飚,像是我们小时候在河边往水里扔小石头打的旋子,一道光影飞腾而去,然后在水里荡开了几圈涟漪,并没有其它可爱,可我们倍感兴奋。没想到,这会,因河面一条鱼儿打飚,我竟然有了同于儿时打旋子时的兴奋。
朋友显然很善于捕捉表情,他颇得意地冲我笑道:“如何?我说过,长安,不会任由茅洲河就这么老去的。”接着,他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开来,说长安镇如何下了狠心要把茅洲河的容颜恢复,又说这几年为了整治这条河,长安简直把整个长安镇都翻过了一遍,还说光是我们身后的这些河堤建设与休闲观光带便花了七千多万元……他边说边手指点点,指指这边又指指那边,让我随着他的手指去观察几年来茅洲河翻天覆地变化。我自是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些变化,也十分为这些变化而惊喜。是的,我曾为之担忧过的茅洲河已经回到了该有的模样,它纯澈了,透亮了,清新了,娇媚了,河畔上的景观更别致了,招摇了。对于一个沿海工业强镇而言,这些,已然是我眼里的奇迹,也是我看见河面上那条打飚打飚小鱼时会那般兴奋的原由。但此刻,更让我震惊的却是朋友脸上的神情——骄傲与自豪。他曾经对他赣东北的家乡是那么钟情热爱,可此刻,透过他的表情,我看出,他无疑已经将自己当作了长安镇的子民。
这没什么不好理解,认同感与归属感罢。就如我很久以前在QQ签名上引用的一句话——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都是流浪。而他,自然是深觉此处可以盛放他的心灵了,不需想再流浪。至若故乡,他尽可以藏在情感深处,留待回忆。
我懂,却存心戏弄他,“嗨,兄弟,攀了高枝忘记家了?”他一愣,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继而很正色地回答我:“算是吧,这也没什么不对呀,人穷极一生追求的是什么?是舒适的环境,美满的爱情,幸福的家庭,和能让自己伸展手臂的生活与工作环境,这些,我都在长安找到了。”顿了顿,他又说了一句,“过些日,准备把父母接过来”。说完,他将目光掉转,朝江西的方向看去。
“但得此心无累赘,何辨客乡与故乡”。朋友的这番话很是打动了我。是啊,我们一生一生不停的奋斗努力,到头,不正是为了寻找那个能安放自己心灵的地方,至于这个地方究竟落在哪,真的一点不重要。比如他,已经在长安打拼了十四年,如今,他是这里一个颇有名气的诗人,有了自己的房子,与相爱的人结了婚,工作、生活、爱情、收入,都很圆满,这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的最大追求吗?更重要的是,这个能创造无数奇迹的小镇,给了他充沛的活力与强大的信心。有此,夫复何求!
“是,几年前,这条河曾让我沮丧过,但现在,你看,还有什么缺陷?”朋友指着这条河,指着河畔悠闲的行人和花团锦簇的景观说对我感慨。循着他的指引,我看到亲水平台上的少男少女们撒欢朝着对方互泼河水,泼起的水珠被阳光铺了一道微虹;我看到了华云流彩走廊上的情侣依偎私语,廊边垂落的藤蔓像条红线堪堪牵起了情侣的两张脸;我看到了河面上有戴着泳帽的健儿在振臂奋进,他红铜色的躯体与清莹的水面相映成趣;我看到了钓台上的老人笑眼眯眯地从河中钓起一尾红鱼,鱼儿扑腾着将水面溅起了一顶顶银色的皇冠;我还看到了远方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振翼,它们盘旋、俯冲,然后在水里叼起了又一条鱼儿欢快而去……这些,如画,但比最美的画要生动太多,温馨太多。朋友意兴未酣,接着感叹: “才几年啊,这条曾经被所有人引为耻辱的河流,一晃眼却成了长安人的自豪。兄弟,你倒说说,这意味着什么?”说完,他把视线收了回来,凝视我。
“意味着长安镇有一个能让人放心的政府,意味着长安镇为了营造完美的人居愿意倾尽所有的力量,意味着长安只会越来越美、越来越强。”我的回答是由衷的。由衷,来自眼前这条茅洲河的变迁,这些年来,看惯了人类贪得无厌对自然的索取,君不见,尽管我们的生活水平在火箭一般飞速上窜,可与人类息息相关的植被越来越少了,水流越来越弱了,气候越来越反常了,天空的颜色、空气的味道、土壤的温度……无不在朝着与我们期冀相反的方向滑去。这是可怕的。悠悠茅洲河,却在经历了一番浴火后得到了重生,并且,比往年最美丽的时候还美上了几分。我想,这不仅只是一份幸运,更重要的是,我们从茅洲河的治理中看到长安人对远大未来的理解和期盼,看到长安人守护和建设美好家园的态度与决心。也因此,我的朋友会将这儿当成了追求半生才寻获到的最理想家园。
河面又来一袭风,像是我家乡北武夷的竹林里的风,拂人欲醺。这缕风,让我我突然又联想起了眼泪——母亲的眼泪。母亲同样是眼泪做的,她的泪比父亲更容易淌出,儿女受冷受冻了母亲会流泪,儿女受委屈了母亲会流泪,儿女为了生活远去它乡了母亲会流泪,儿女阔别归来时母亲更会流泪。而此刻,母亲的泪是幸福的,因为,她看到了儿女们敞开手臂笑着冲向了自己的怀抱。那泪,晶莹透明,泛着光。